倒是個好面相。

    “畫的是長生？”一個帶著笑的聲音忽然在身后響起，也不知這人幾時進(jìn)得屋來，又在身后看了多久。

    “嗯，可是畫不像?！毖嗥咿D(zhuǎn)頭，見燕子恪官服都未及脫，歪著頭笑呵呵地在她的畫紙上打量。

    “無妨，”燕七就看著她大伯伸過手來拈下她的筆，而后刷刷刷，在她正畫的這頭象的象身上無比瀟灑俊逸地寫下了“長生”二字，“這便能讓人認(rèn)出來了?！?/br>
    “……”

    “怎么，寫得不好？”她大伯看著她。

    “先生會說這象身上不該有字的吧……”燕七委婉地道。

    “無妨，讓人給長生把這二字紋在身上就是?！彼蟛灰詾槿坏氐溃澳銈兿壬羰遣恍?，我?guī)m中看?！?/br>
    ……這是重點(diǎn)嗎……

    “沒出去走走？”燕子恪在書案旁的椅子上坐下來，隨手端過燕七的杯子，將杯里的薄荷茶一飲而盡。

    “沒有。”燕七轉(zhuǎn)身去端桌上的茶壺過來給燕子恪添茶，煮雨那丫頭西瓜吃多了又在凈室里長蹲，這會子還沒出來。

    “莫怕，行宮之外沒那么多規(guī)矩，想玩就去玩，”燕子恪又一氣兒喝了半杯，看了看燕七，“中午睡足了么？”

    “睡足了。”燕七道。

    “那今晚遲些睡。”燕子恪放下茶杯，起身在燕七腦瓜頂上撫了撫，而后道了一句，“我們?nèi)ネ鎯??！?/br>
    我們?nèi)ネ鎯骸?/br>
    大概沒有哪位到御島上伴駕的家長敢對自己的孩子說出這句話吧。

    吃過晚飯，伯侄三個閑聊了一陣子，燕子恪便去了書房辦公，燕九少爺回了自己房間看書，燕七寫字帖。

    來到御島上的第一個夜晚，每一戶官家都小心謹(jǐn)慎，不敢放松，整座島上一片安靜，除了皇帝的行宮內(nèi)燈火通明之外，島上的各館各處都早早便熄了燈，人無語，鳥不驚，星斗漫天，湖波微漪，萬籟俱寂。

    朦朧的星光下，一大一小兩個身影不緊不慢地緣山而行，穿過精植細(xì)養(yǎng)的芳樹瓊花，撥開閑生漫長的藤蘿蔓草，涉過清溪，跨過竹橋，眼看便要撞上前面一隊巡夜的侍衛(wèi)，便見大的將小的手一拉，偏身鉆進(jìn)了一道山縫，憑空就這么消失了身影。

    山縫很窄，外頭有藤蔓遮擋，便是白天也極不易被人察覺。燕子恪這樣的身形也只能勉強(qiáng)通過，燕七稍顯困難，幸好年紀(jì)還小，縱是身上rou再多也是有限，再把氣一吸，就硬是跟著燕子恪擠了進(jìn)去。

    好在這段崖縫并不長，十幾步過后陡然一寬，雖然黑燈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見，但腳下卻很是平坦，再走一段之后人已經(jīng)可以甩開膀子大搖大擺地前行了，前面也漸漸透出些許微光來，夾著些潮濕的水氣。

    燕七跟在燕子恪身后，被他高高大大的身形擋住了視線，直到他忽然一偏身讓到了一邊去，燕七方知道他們已經(jīng)從崖壁縫中走了出來，然而這是來到了何處呢？燕七的瞳孔里映出了漫天星河。

    成千上萬顆星嵌在伸手可及的頭頂，清熒熒的光朦朧又溫柔，星河的下面是水，水面倒映著星光，于是上下兩片星河連成了一體，成為了浩瀚無垠的瑰麗宇宙。

    “來?！毖嘧鱼≌泻粞嗥撸蚯白吡藥撞?，水邊停著一條竹筏，邁上去，解開縛筏的繩子，用腳輕輕一蹬水岸，筏子隨著水波緩緩漂了開去。

    燕子恪在筏子上躺下來，頭枕著雙臂，燕七躺在旁邊，如法炮制，星河搖曳起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到處都是星，到處都是光，整個世界仿佛一瞬間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了筏子上的他們兩個人，就這么漫無目的，就這么悠然隨意，就這么無悲無喜無欲無嗔地漂流在靜寂的宇宙時空中。

    “喜歡這兒嗎？”過了良久良久，燕七才聽得燕子恪說話，清淡的聲音回響在星光間。

    “特別喜歡。”燕七道。

    她聽見燕子恪在笑，沒有發(fā)出聲音，只是輕微地在呼氣，半晌方又淡涼涼地道：“這個地方，是我同玄昊流徵發(fā)現(xiàn)的，那個時候這座島還只是個無人的野島。”

    玄昊，流徵，這兩個名字燕七并不陌生，是三友洞里與燕子恪一起刻下名字的那兩個人，是他的結(jié)義兄弟，三兄弟中的一個被另一個出賣，滿心怨恨地寫下了遺言。

    “這個洞叫做藏星洞，是流徵起的名，”燕子恪的聲音始終淡涼，聽不出這話里是否有著懷念亦或是諷刺，“這個洞，只有我們?nèi)酥溃磕甑谋苁罴贂r，我們?nèi)齻€都會到這島上小住幾日，每個晚上都要到這藏星洞里來賞‘星’?！?/br>
    “可這筏子太窄，躺不下你們?nèi)齻€吧?！毖嗥哒伊藗€奇怪的著眼點(diǎn)。

    燕子恪笑起來，“我們不用筏子，”他說，“我們下水，身上拴著氣囊，仰面浮在水上。水里涼快，還會置一張無腿的凹槽小幾，放上酒，一邊游一邊賞‘星’一邊喝酒，喝多了就唱曲兒，一唱曲兒，星就飛了?！?/br>
    “可真好。”燕七道。

    “呵呵……”燕子恪低啞著聲音哼了一句什么，燕七靜靜聽著，聽他的聲音漸漸明晰起來，竟是在唱曲兒，“……云海天涯兩杳?！稳展Τ擅炝?，還鄉(xiāng)……醉笑陪公三萬場，不用訴離觴……痛飲從來別有腸……今夜送歸燈火冷，河塘……”

    漫天的星，動了，緩緩地飄揚(yáng)起來，像是一場星的暴風(fēng)雪，旋舞著，升騰著，飛揚(yáng)著，席卷著，鋪天蓋地，星團(tuán)繚亂。

    一顆星落在燕七的鼻尖上，照亮了她的唇與眼，有了光的勾勒與影的修飾，這張原本rou乎乎一團(tuán)稚嫩的臉忽然有了清晰的線條，遠(yuǎn)山眉上楚天闊，靜水眸底碧云深。鼻尖秀挺得太過清寂，唇線柔軟得太過淡然。這張臉上從來沒有笑容，卻并不是因傷苦澆心而難展胸懷，是因?yàn)榻?jīng)歷過滄海千帆，沉淀過后便成了波瀾不驚。這張臉，是靜水流深，是聞喧享靜，是空山鳴響，是見慣司空。

    燕子恪伸手，將燕七鼻尖上的這顆星輕輕拈下，放它慢悠悠地飛回星群，“安安……”

    “嗯？”

    “到你了。”

    到她唱了。燕七想了想，開口清唱：“螢火蟲，螢火蟲，慢慢飛。夏夜里，夏夜里，風(fēng)輕吹。怕黑的孩子安心睡吧，讓螢火蟲給你一點(diǎn)光……”

    除了燕七身邊的這幾個人，也許再不會有人知道她有一副好嗓子。只是她的聲音太過涼澈，以至于連這首原本充滿暖意的歌兒從她口中唱出，都顯得清孤落寞。

    “……螢火蟲，螢火蟲，慢慢飛。我的心，我的心，還在追。城市的燈光明滅閃耀，還有誰會記得你燃燒……光亮……”燕七閉上眼睛，星塵與時空的洪流在四周彌漫包圍，光輪變換，霜凋夏綠，另一個漫天螢火蟲的夏夜，她這樣地躺在草地上，這樣地哼著這首歌，她的旁邊，也這樣地躺著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