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官邸的暗房里，也關(guān)掉了監(jiān)聽機(jī)器。他摘掉耳機(jī)，唇邊一抹冷笑：想不到許家還有這么下作的子侄，回頭等官司打起來，別說書，一張紙他都休想弄到手里。

    恰到下午茶時(shí)分，虞夫人接了一個(gè)電話，轉(zhuǎn)回來時(shí)神情似有些好笑又有些悵惘，對正喝茶的丈夫道：“歐陽問我們同許家的長輩熟不熟，說是為著許先生的一批書，許家的人和蘇眉起了爭執(zhí)，蘇眉要打官司，他們覺得不妥……”

    虞紹珩正揣度如何跟父母提這件事，蘇眉和許家人的打官司，他若出面去疏通關(guān)節(jié)，雖然能成，但畢竟是“晚輩”，總有點(diǎn)兒狗抓耗子名不正言不順，若是父親母親出面，就再妥當(dāng)不過了；只是許蘭蓀的事，父親恐怕不屑于管，除非母親開口——他一念至此，便道：

    “兒子瞧著，是許先生的那個(gè)侄子不大好，不知道為什么，急著從老師身后挖錢?！?/br>
    他不提許家旁人，只把許廣蔭的惡行惡相點(diǎn)了出來，連那句“要我說，許家的東西讓你看管著也不是不行，除非——你這輩子不嫁了?！币舶丛诹怂^上。

    虞夫人一聽，果然眉尖輕顰，果簽在碟子里輕輕一磕，冷然說道：“這也太欺侮人了，許家的長輩怎么說？”

    紹珩聽到這一句，心里便有了定風(fēng)珠，只要母親肯管，蘇眉這官司必是萬無一失，眼尾余光再去瞥父親，只見父親亦擱了茶杯，含笑道：“他們不是要打官司嗎？那就打嘛?！闭f著，輕輕握了握母親的手。

    虞紹珩連忙把目光收回來，思忖著道：“那要不要介紹個(gè)相熟的律師給……給師母？”

    虞浩霆點(diǎn)頭：“遺產(chǎn)官司彭律師熟，你找他。”停了停，又笑道：“其實(shí)找誰也都一樣，不過場面好看一點(diǎn)。”說著，剝了顆荔枝遞到夫人手里，虞夫人接過來咬了，掃了丈夫和兒子一眼，搖頭道：“你們是以勢壓人，這法子不成；而且她這官司多半打不起來。”

    虞紹珩訝然道：“mama，你也不贊同她打官司？”

    虞夫人婉然一笑，柔聲道：“要是我們家的女孩子，自然是不怕；可是你師母——我猜她自己家里也不樂意她打這個(gè)官司。官司輸贏是一時(shí)的，要緊的是官司打完了，她以后怎么過日子？就算她贏了，你老師的書交給她照管，她一個(gè)女孩子也沒有這個(gè)本事?！?/br>
    其實(shí)母親說的事，虞紹珩也并不是沒有想過，只是他看來蘇眉的事反正有他幫襯，料想也不會太難，但這心思尚不能在母親面前說破，只好默認(rèn)母親說得有理。

    “我想，不如讓她用許先生的名義把這批書捐了?！?/br>
    虞紹珩一愣：“捐了？”

    “嗯，就捐給陵江大學(xué)的圖書館。”虞夫人娓娓道：“我們家里出一筆錢，籌個(gè)基金，要是慢慢把書收齊了，也是件好事。而且，蘇眉若是愿意，不妨就到圖書館去上班，打理這批書。

    這么一批書再加上一筆錢，捐到學(xué)校里，要他們多請一個(gè)人也是惠而不費(fèi)的事，何況是許先生的遺孀?！庇莘蛉藴\笑著道：

    “許家的人雖然想要錢，可是書香門第更要面子，請報(bào)紙寫一寫許先生的遺孀有意捐了這批書，他們就算心里不痛快，也說不出什么?！?/br>
    虞紹珩聽著，頓時(shí)覺得母親這主意確實(shí)比打官司好，不但里外光鮮，連蘇眉今后的生活也有著落，不必再請示父親，便附議道：“您這法子好，我這就去問問師母的意思，免得再有無謂的爭執(zhí)?！?/br>
    他起身告退，走到門口卻聽見母親對父親笑言道：“……想不到那院子還在，我還以為早就沒有了，看來是專收留落魄女子的?！苯B珩在門邊略站了站，又聽父親道：

    “哪里是你落魄，分明是我落魄……”

    12、紅情（三）

    紹珩把電話打到匡家，蘇眉卻不在，匡夫人言道：“黛華暫時(shí)借住在竹云路我一個(gè)朋友的房子里，你有事告訴我就行，我正好也要去看她?！?/br>
    虞紹珩這才想起眼下年關(guān)將近，蘇眉重孝在身，確實(shí)不合適住在別人家里，他竟沒想到，匡夫人這樣一講，他只好說是替母親傳話，問蘇眉愿不愿意出面把許蘭蓀的藏書捐給陵江大學(xué)的圖書館。

    匡夫人亦覺得這法子妥當(dāng)，“好，我去同她說，難為你們家里這樣幫忙，有什么事我再同你母親商量?！?/br>
    虞紹珩放下電話，忽然覺得悵然若失。

    他這些日子常常替蘇眉打算，只想著須將她日后的生活料理妥當(dāng)，方才覺得安心。然而，就這一個(gè)電話，匡夫人一句“有什么事我再同你母親商量”，便將他和她的事隔開了。仿佛在這件事里，他只是個(gè)傳話的人，可有可無。

    可不是嗎！現(xiàn)在想來，連他這個(gè)電話都打得有些多余。說到底，他和她，什么干系也沒有。他數(shù)年前跟許蘭蓀讀書時(shí)，她還沒嫁到許家，勾連起他和她的，是許蘭蓀，如今許蘭蓀身故，喪禮一完，這根線也就舊了。即便是逢年過節(jié)，也輪不到他去探望這位孀居的許夫人。若蘇眉孤伶一個(gè)，他去恤貧憐弱，偶爾照顧一下老師的遺孀倒還說得過去，可即便蘇家不理會她，她也自有舅舅舅母照料，不用他來接濟(jì)。

    那么，他同她，就這樣毫無干系了？

    他悵悵站在電話機(jī)旁，回想著昨日從許家出來同她告辭的情景。

    他佯作不經(jīng)意地回頭叮囑，她匆忙停步，仰起臉看他，雪前的彤云鋪下灰紅的柔光，給她蒼白的面孔略潤了色，眉目間定定地浮著一層憂悒的溫柔，目光淡倦，仿佛連答他的話亦嫌吃力。其實(shí)她也不過是個(gè)十幾歲的半大孩子，越是小孩子越喜歡充大人，只不過她裝得更像一些而已。他想起之前在電線里聽過的，許蘭蓀指點(diǎn)她習(xí)字學(xué)畫、敲棋撫琴，女孩子的柔軟笑語如生長的藤蔓一寸一寸蜿蜒到他耳邊，彼時(shí)他已預(yù)料了最壞的結(jié)果，然而她卻渾然不知，他想到這里，心口上驀地落下了一片雪花，冰冰涼的一點(diǎn)，瞬間便化盡了，可那尖銳的涼意卻久久不散。

    他安慰自己，她還那樣年輕，經(jīng)得起一兩場傷心來挫磨，或許過兩年，她便又嫁人了呢？許蘭蓀并不愛她，只是她年紀(jì)小不察覺罷了，早一點(diǎn)“分開”也不是壞事，也學(xué)將來她同別人在一起更快活呢？他想著，本該輕松下來的心弦卻凜然一緊。她嫁人？她嫁給誰？他不自覺地皺了下眉，這念頭讓他不太舒服。他不想見她嫁人。是因?yàn)樗羞@樣一件艷聞在身，他怕她嫁得不好？還是……他驚覺自己在這女孩子身上居然想了這么多，難道是因?yàn)椤矚g她？

    他喜歡她？

    呵，他自嘲地笑了笑，覺得自己血管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