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兩個唯一小輩安排坐在一起。

    邱依然見喬磊的第一面并不討厭。他大高個，方臉，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穿件可體的黑色T恤，戴副無框深度近視眼鏡，兩只羞澀的大圓眼忍不住忽閃忽閃地向她看過來。和他場面的父母不同，喬磊不善言辭，表情動作笨拙遲鈍，根本不懂酒席上接人待物的那套。邱依然完全改了偏見。

    他是那種從小到大一心撲在學(xué)業(yè)上的男孩，一路保送到清華，又全獎出國，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親朋好友口中的驕傲。他事業(yè)上野心勃勃，思想上卻聽mama的話，從沒談過戀愛，對女生除了討論學(xué)術(shù)根本沒什么了解，婚姻問題更是聽從父母安排。他是知道家里安排今天這頓飯的意思的。他對安靜恬淡的邱依然印象很好，覺得這個白白胖胖、笑瞇瞇的女孩是適合做妻子的。

    和嬌小干瘦的李翠萍不同，喬磊的mama朱蕊是個高大強悍的婦人，寬顴骨，突出的大眼泡，一頭小卷用發(fā)卡低低地別著。她親熱地拉著李翠萍的手貼著耳朵說：“向姐說姑娘長得可白凈了！我這看了才知道，可真是！不過也不像你啊？肯定是像爸爸吧？”

    李翠萍的臉?biāo)查g拉了下來。這真是她揮之不去的噩夢——女兒的皮膚長得像她爸。離婚這些年，別人夸她女兒皮膚白一次，就十有八九地順帶提及她前夫，就讓她再想起一次自己的婚姻。當(dāng)初的許多決定，她不愿回首去仔細回味。她答道：“我整天說是從垃圾堆里撿的呢！可白是白，一天到晚地過敏！”

    朱蕊對過敏并沒什么概念，她說：“向姐真是，可喜歡依然了，一夸起來就不住嘴，說孩子從小就有自己的主意，學(xué)習(xí)上一步一個腳印，把自己的小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彼贿呎f一邊隔著大半張圓桌往邱依然臉上瞟，瞟得邱依然只能謙虛而僵硬地笑。

    向新芳也看過來道：“mama這么能干，女兒能差的了嗎？”

    “唉！哪有哪有？”劉翠萍笑道，“我女兒啊，在外還行，在家里......唉，什么都‘會’干，可就是什么都‘不’干，我成天在家訓(xùn)她懶！”她說著笑著，小心地看女兒一眼，看看這話有沒有讓她心靈受傷。

    邱依然的心靈倒真沒受傷。她首先認為她mama純粹是社交上“丑話說在前頭”的謙虛；再者，雖然說的是樁事實，可原因不是因為她懶，是她的勞模mama總嫌棄她干活慢、不會干，訓(xùn)斥著不讓她碰。

    向新芳道：“哪能哪能？跟你說，姑娘最終都得像媽！”

    邱依然聽了這話嚇出一身冷汗來。她可是打小就立志不做她媽那樣的女人的——干著份毫無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外加前夫給的生活費，每天在家里一遍又一遍地鼓弄鍋碗瓢盆。她的夢想站在她媽人生的另外一端——她要當(dāng)CEO，穿男人一樣的職業(yè)西服和锃亮的黑色尖頭皮鞋，提黑色的信封公文包，指揮幾千人的上市公司，住繁華大都市中心那種藍色玻璃外墻的摩天公寓，坐黑色商務(wù)汽車，配專職司機。她要讓總瞧不起她、不相信她能成大事的母親和同學(xué)都刮目相看。這就是她當(dāng)年一心巴狠報金融——這個跟錢有關(guān)的專業(yè)的原動力。

    “唉不行不行！”李翠萍在嗓子里咕噥著，連連擺手，“懶！”

    她本來就滿意喬家的條件，這見了喬磊又是一表人才，更是愿意這門親事。她心虛地沖對面看一眼自己的女兒，真心覺得她可沒別人說的那么好，她被自己慣出一身臭毛病，什么都不會干，脾氣還硬著呢。

    朱蕊扒著開心果，道：“我們依然這種女孩子可不多了！現(xiàn)在的小姑娘啊，一個個嬌生慣養(yǎng)，公主似的，洗個盤子說餐洗凈對手上的皮膚不好，做個飯說油煙對臉上的皮膚不好，可捯飭起來比誰都厲害！噢！那些化妝品對皮膚好啊？化妝品里全是重金屬！”

    李翠萍趕忙笑道：“依然倒從來不用化妝品。她對那些都過敏?！?/br>
    邱依然聽了這，心靈倒真的受傷了。她本來就怪她媽把她生成這種過敏體質(zhì)，讓她不能用別的女孩都能用的東西——那些能讓自己變美，讓別人側(cè)目的東西——現(xiàn)在竟還驕傲地拿這當(dāng)樁優(yōu)勢來炫耀。

    “呦！”朱蕊聽了驚喜地朝邱依然臉上看去，“我們依然不用！我們依然皮膚底子多好！”她心里實則是生意人的精打細算：不用化妝品，這兒媳婦還省錢了！

    朱蕊和她老公在南方做鋼材生意。喬先生正和另外兩個中年男人頭對頭喝得臉紅脖子粗，聽見女人們在談孩子，便借著酒醉指著喬磊，囫圇不清地吆喝道：“我跟你說啊，我這個兒子在家......什么不會......什么不會！我說啊：‘你......這個這個......燈泡都不會換，以后怎么娶媳婦兒？’人家說什么？——‘我找個伺候我的不就行了？’”

    當(dāng)著媒人和未來親家的面，朱蕊十分不滿她丈夫?qū)鹤拥倪@番評論，連連沖他使眼色，皺眉埋怨道：“這都幾輩子前的事了？他那時候還小不點一個，懂什么！”在她眼里，自己傾心培養(yǎng)進清華的兒子是世界上最完美最優(yōu)秀的男人，所有的女孩都是高攀。她在兒子婚事上戰(zhàn)功赫赫，嘔心瀝血、親力親為地替他在見面前先pass掉無數(shù)不合格的女孩。這一次要不是出于對大姐風(fēng)范的向新芳的信任，她是絕不會讓兒子見這個單親家庭的女孩的。

    向新芳笑著調(diào)停道：“你瞧老喬喝的！你瞧老喬喝的！又開始說胡話了！”

    喬先生被自己的幽默感逗得嚎啕大笑。喬磊的臉紅了，他覺得他爸當(dāng)著他未來妻子的面酒后胡言的樣子很丟人。

    邱依然倒不在意。她拿起筷子要去夾斜前方的紅燒魚頭，誰知筷子剛碰到魚，魚就被轉(zhuǎn)到了她的正前方。轉(zhuǎn)盤上是喬磊的手。她感激地看他一眼，他寵愛地對她微笑著。他們兩個安靜地并肩坐在圓桌下首低頭吃飯，時而對自己父母的言行舉止嫌棄又無奈地對笑著。他對她有問必答。他低低的嗓音，那每一個長長的、邏輯縝密的、如絮叨般認認真真的回答讓她覺得他好可愛。

    車庫里堆滿搬家的大箱子，喬磊小心翼翼地把車開進來停好。車庫門在他身后緩緩關(guān)上了，他覺得這一天的壓力和疲勞也終于告一段落了。他從車?yán)锍鰜怼獊y亂的大奔頭，肚子有點發(fā)福，穿著卡其色襯衫和收腳褲，一雙滿是泥的黑膠靴，背個長方形的麻袋包。“嘿，baby！”他對妻子說，聲音有些疲憊，任她撲進自己的懷里。

    她撒嬌道：“我今天好想我的baby！”她雙臂吊在他脖子上，緊緊地抱著他。

    “哎哎哎！我身上全是灰！”

    她不管，使勁吻他的臉和汗珠細細的額頭。他拖著她在廚房門口脫下雨靴踢在旁邊，把背包放在地上。加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