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閱讀8
給她說“婆婆mama”。明天,他替蘇小姐搬帆布椅子,用了些力,襯衫上迸脫兩個鈕子,蘇小姐笑他“小胖子”,叫他回頭把襯衫換下來交給她釘鈕子。他抗議無用,蘇小姐說什么就要什么,他只好服從她善意的獨裁。 方鴻漸看大勢不佳,起了恐慌。洗手帕,補襪子,縫鈕扣,都是太太對丈夫盡的小義務(wù)。自己憑什么受這些權(quán)利呢?受了丈夫的權(quán)利當(dāng)然正名定分,該是她的丈夫,否則她為什么肯盡這些義務(wù)呢?難道自己言動有可以給她誤認為丈夫的地方么?想到這里,方鴻漸毛骨悚然。假使訂婚戒指是落入圈套的象征,鈕扣也是扣留不放的預(yù)兆。自己得留點兒神!幸而明后天就到上海,以后便沒有這樣接近的機會,危險可以減少。可是這一兩天內(nèi),他和蘇小姐在一起,不是怕襪子忽然磨穿了洞,就是擔(dān)心什么地方的鈕子脫了線。他知道蘇小姐的效勞是不好隨便領(lǐng)情的;她每釘一個鈕扣或補一個洞,自己良心上就增一分向她求婚的責(zé)任。 中日關(guān)系一天壞似一天,船上無線電的報告使他們憂慮。八月九日下午,船到上海,僥幸戰(zhàn)事并沒發(fā)生。蘇小姐把地址給方鴻漸,要他去玩。他滿嘴答應(yīng),回老鄉(xiāng)望了父母,一定到上海來拜訪她。蘇小姐的哥哥上船來接,方鴻漸躲不了,蘇小姐把他向她哥哥介紹。她哥哥把鴻漸打量一下,極客氣地拉手道:“久仰!久仰!”鴻漸心里想,糟了!糟了!這一介紹就算經(jīng)她家庭代表審定批準(zhǔn)做候補女婿了!同時奇怪她哥哥說“久仰”,準(zhǔn)是蘇小姐從前常向她家里人說起自己了,又有些高興。他辭了蘇氏兄妹去撿點行李,走不到幾步,回頭看見哥哥對meimei笑,meimei紅了臉,又像喜歡,又像生氣,知道在講自己,一陣不好意思。忽然碰見他兄弟鵬圖,原來上二等找他去了。蘇小姐海關(guān)有熟人,行李免查放行。方氏兄弟等著檢查呢,蘇小姐特來跟鴻漸拉手叮囑“再會”。鵬圖問是誰,鴻漸說姓蘇。鵬圖道:“唉,就是法國的博士,報上見過的。”鴻漸冷笑一聲,鄙視女人們的虛榮。草草把查過的箱子理好,叫了汽車準(zhǔn)備到周經(jīng)理家去住一夜,明天回鄉(xiāng)。鵬圖在什么銀行里做行員,這兩天風(fēng)聲不好,忙著搬倉庫,所以半路下車去了。鴻漸叫打個電報到家里,告訴明天搭第幾班火車。鵬圖覺得這錢浪費得無謂,只打了個長途電話。 他丈人丈母見他,歡喜得了不得。他送丈人一根在錫蘭買的象牙柄藤手杖,送愛打牌而信佛的丈母一只法國貨女人手提袋和兩張錫蘭的貝葉,送他十五六歲的小舅子一支德國貨自來水筆。丈母又想到死去五年的女兒,傷心落淚道:“淑英假如活著,你今天留洋博士回來,她才高興呢!”周經(jīng)理哽著嗓子說他太太老糊涂了,怎么今天樂日子講那些話。鴻漸臉上嚴(yán)肅沉郁,可是滿心慚愧,因為這四年里他從未想起那位未婚妻,出洋時丈人給他做紀(jì)念的那張未婚妻大照相,也擱在箱子底,不知退了顏色沒有。他想贖罪補過,反正明天搭十一點半特別快車,來得及去萬國公墓一次,便說:“我原想明天一早上她的墳。”周經(jīng)理夫婦對鴻漸的感想更好了。周太太領(lǐng)他去看今晚睡的屋子,就是淑英生前的房。梳妝桌子上并放兩張照相:一張是淑英的遺容,一張是自己的博士照。方鴻漸看著發(fā)呆,覺得也陪淑英雙雙死了,蕭條黯淡,不勝身后魂歸之感。 吃晚飯時,丈人知道鴻漸下半年職業(yè)沿尚無著,安慰他說:“這不成問題。我想你還是在上?;蚰暇┱覀€事,北平形勢兇險,你去不得。你回家兩個禮拜,就出來住在我這兒我銀行里為你掛個名,你白天去走走,晚上教教我兒子,一面找機會。好不好?你行李也不必帶走,天氣這樣熱,回家反正得穿中國衣服?!兵櫇u真心感激,謝了丈人。丈母提起他婚事,問他有女朋友沒有。他忙說沒有。丈人說:“我知道你不會有。你老太爺家教好,你做人規(guī)矩,不會鬧什么自由戀愛,自由戀愛沒有一個好結(jié)果的。”丈母道:“鴻漸這樣老實,是找不到女人的。讓我為他留心做個媒罷?!闭扇说溃骸澳阌謥砹?!他老太爺、老太太怕不會作主。咱們管不著。”丈母道:“鴻漸出洋花的是咱們的錢,他娶媳婦,當(dāng)然不能撇開咱們周家。鴻漸,對不對?你將來新太太,一定要做我的干女兒。我這話說在你耳里,不要有了新親,把舊親忘個干凈!這種沒良心的人我見得多了?!兵櫇u只好苦笑道:“放心,決不會。”心里對蘇小姐影子說:“聽聽!你肯拜這位太太做干媽么?虧得我不要娶你。”他小舅子好像接著他心上的話說:“鴻漸哥,有個姓蘇的女留學(xué)生,你認識她么?”方鴻漸驚駭?shù)脦缀躏埻朊撌?,想美國的行為心理學(xué)家只證明“思想是不出聲的語言”,這小子的招風(fēng)耳朵是什么構(gòu)造,怎么心頭無聲的密語全給他聽到!他還沒有回答,丈人說:“是??!我忘了——效成,你去拿那張報來——我收到你的照相,就文書科王主任起個稿子去登報。我知道你不愛出風(fēng)頭,可是這是有面子的事,不必隱瞞?!弊詈髱拙湓捠且驗轼櫇u變了臉色而說的。 丈母道:“這話對。賠了這許多本錢,為什么不體面一下!”鴻漸已經(jīng)羞憤得臉紅了,到小舅子把報拿來,接過一看,夾耳根、連脖子、經(jīng)背脊紅下去直到腳跟。那張是七月初的,教育消息欄里印著兩張小照,銅版模糊,很像乩壇上拍的鬼魂照相。前面一張昭的新聞?wù)f,政務(wù)院參事蘇鴻業(yè)女公子文紈在里昂大學(xué)得博士回國。后面那張照的新聞字數(shù)要多一倍,說本埠商界聞人點金銀行經(jīng)理周厚卿快婿方鴻漸,由周君資送出洋深造,留學(xué)英國倫敦、法國巴黎、德國柏林各大學(xué),精研政治、經(jīng)濟、歷史、社會等科,莫不成績優(yōu)良,名列前茅,頃由德國克萊登大學(xué)授哲學(xué)博士,將赴各國游歷考察,秋涼回國,聞各大機關(guān)正爭相禮聘云。鴻漸恨不能把報一撕兩半,把那王什么主任的喉嚨扼著,看還擠得出多少開履歷用的rou麻公式。怪不得蘇小姐哥哥見面了要說:“久仰”,怪不得鵬圖聽說姓蘇便知道是留學(xué)博士。當(dāng)時還笑她俗套呢!自己這段新聞才是登極加冕的惡俗,臭氣熏得讀者要按住鼻子。況且人家是真正的博士,自己算什么?在船上從沒跟蘇小姐談起學(xué)的事,她看到這新聞會斷定自己吹牛騙人。國哪里有克萊登大學(xué)?寫信時含混地說得了學(xué)位,丈人看信從德國寄出,武斷是個德國大學(xué),給內(nèi)行人知道,豈不笑歪了嘴?自己就成了騙子,從此無面目人! 周太太看方鴻漸捧報老遮著臉,笑對丈夫說:“你瞧鴻漸多得意,那條新聞看了幾遍不放手?!毙С深B皮道:“鴻漸哥在仔細認那位蘇文紈,想娶她來代替jiejie呢。”方鴻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