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是這樣的。

    虞晩想起來曾經(jīng)在哪里看到過一個問題，原句應(yīng)該是“為什么我們不支持取消死刑？”——回答者眾多，答案當(dāng)然五花八門，任何角度都有，短句有，長篇論文也有，虞晩只清楚的記得其中一個。

    【因?yàn)椴荒艽輾А叛觥！?/br>
    因?yàn)?，在世界上其他所有的民族看來，我們是沒有“信仰”。我們不信上帝，不信真主，不禱告，不做禮拜。我們是沒有“信仰”的人群，他們都不能理解。

    可其實(shí)，不是這樣的。

    我們有這世界上最強(qiáng)大的“信仰”，我們每一個人都從心底里相信，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制衡，和一報(bào)還一報(bào)。

    我們只是不管這個叫“信仰”，我們叫它......“天理”。

    “天-經(jīng)-地-義?！?/br>
    為什么不能廢除死刑，因?yàn)檫@是我們所有人的天理，只有這天理是天理的時候，我們才會安心的生活，循規(guī)蹈矩，日復(fù)一日。如果天理不復(fù)存在，天理被推翻，被否定，等于告訴所有人，殺人不用償命，欠債不用還錢——那么，你覺得，會發(fā)生什么？

    你覺得，會發(fā)生什么——？

    ?

    虞晩張著眼睛，望著眉眼間神色溫和的這個青年。

    這可能的確貨不對板，文不對題。

    可是她在此時此刻，真切的、強(qiáng)烈的、清晰的覺得，自己在不經(jīng)意間，做出了一件本不應(yīng)該做的事。

    她摧毀了眼前這個人一直以來篤信的某一點(diǎn)東西，那一點(diǎn)東西是什么，她并不知道，但這不重要，這也不是重點(diǎn)，重點(diǎn)是她摧毀了。

    她...已經(jīng)摧毀了。

    所以，當(dāng)下，眼前，現(xiàn)在的這一切，都不再是她能逃離和改變的了。

    也許...也不再是他能準(zhǔn)確預(yù)知的。

    ——會發(fā)生什么？

    ?

    ?

    “是這樣的?！?/br>
    帶著柔和笑意的青年邁開一步，從講臺高出地面一層的臺階上下來，慢慢蹲下。他手指修長好看，掌心溫?zé)幔丈仙倥驗(yàn)橛昧δ笞∥募A而泛白的手。

    “按照常理來說，看到這樣的東西，你應(yīng)該覺得我‘卑劣’——這的確是非常下作的手段，本來只是用作個人的收藏欣賞，我自己也很驚訝它會變成‘威脅’......真是，不入流啊，我自己都覺得?！?/br>
    他的拇指指腹撫摸著少女光潔的手背，帶著幾分情人間的繾綣。

    “可是，我仔細(xì)的思考了一小段時間，推倒慣常的模板，重建一個新的個例來分析。我認(rèn)為，你可能，缺乏很多感知?！?/br>
    “抱歉，我想得太理所當(dāng)然了，我以為你的拒絕與不拒絕，是建立在自己的喜好之上的，我想觀察也很享受觀察其他人的這種喜好偏差...和掙扎?！彼难劬υ诒”〉溺R片后微微彎起來?！敖Y(jié)果，你沒有‘喜好’?！?/br>
    “所以，打從一開始，我的定位就是錯的——樣本不具備的因素，要怎么誘導(dǎo)它變動呢？針對這一點(diǎn)，我向你道歉，對不起，是我的錯，我應(yīng)該更仔細(xì)考量一點(diǎn)的。”

    “你沒有‘喜好’，那當(dāng)然就不存在‘偏差’，你也不會‘掙扎’，對你來說，我也好，那個教官也好，還是那個混血體育生也好...對你來說都沒有本質(zhì)上的區(qū)別。你本身，是不愿意跟我們?nèi)魏我粋€人產(chǎn)生過多的交集的，為此，你也做出了努力?！?/br>
    他字句清晰的這樣說，不快不慢。

    “從你三番四次拒絕我的事實(shí)上來類比，你一定試圖從那個教官身邊逃跑過，大概率的祈求過他；你在和那個體育生熟識之前，應(yīng)該也躲避過——不過，都沒有成功?！?/br>
    “成功”這兩個字咬在他的唇齒上，音落帶出一個停頓。

    他還握著少女的手呢，女孩子的體溫偏低，捂在冬衣里也還是涼涼的，他捧著拉起來一點(diǎn)，湊到唇邊，呵出一口氣來搓搓，像心疼喜歡的女孩子的男生那樣：“我來猜猜看，你為什么無法成功。”

    “——是因?yàn)槟悴粫纯棺约旱摹艞l’吧？”

    “錢、權(quán)、命?！彼f?！耙粋€人接受自己原本不想接受的事，說破天，也就這三個字?！?/br>
    “你不圖錢，而我們現(xiàn)在這種身份，說權(quán)本身也就很可笑，所以，只能是‘命’。”

    “生存的法則，弱rou強(qiáng)食。”他說這四個字的時候，額外的笑了一笑。

    “什么‘自尊’，什么‘驕傲’，什么‘底線’...都是活得以為不會沒命之后才生出來的東西。你嘛......”

    “你就是沒有這些東西的，對吧？”

    虞晩，哆嗦了一下。

    他捕捉到了。

    “強(qiáng)者至上論，力量崇拜者?！彼倥[起了眼睛?！盁o關(guān)于情感的喜好，你無法成功不過是因?yàn)樗麄兌急饶銖?qiáng)大太多了，你反抗不了，也沒法逃走，所以就這樣了，不喜歡也沒關(guān)系，沒感覺也不是問題。你就是那路邊的野貓，養(yǎng)上一輩子也成不了認(rèn)主的家貓，反正喂你吃你就吃，供你玩你就玩，撒手走了就走了。反正對你再好，哪天讓你瞧見門沒關(guān)嚴(yán)，能跑你自己也直接就會跑了，是這樣吧？”

    他好像終于痛快的說完了。

    ?

    “你可真是我的天敵啊，小姐?！?/br>
    ?

    ?然后。

    “起來?！?/br>
    宋致景聽見自己說，干脆的兩個音節(jié)。

    ?

    ?

    面上已經(jīng)褪去了微微凍紅痕跡的少女動作有些慢，在宋致景這個角度往下看她，即便已經(jīng)在心里認(rèn)定她不再有任何觀察價值，還是不得不為事實(shí)感嘆。

    這樣的皮相，這樣的內(nèi)里。

    到底是糟蹋，還是上天垂憐？

    “……”

    宋致景往后退了一步，講臺的后面就是為老師們上課配備的高腳凳，她來之前，他就獨(dú)自坐在上面，漫無目的的看著這間能容納一百人以上的大教室，整整齊齊排列的橫條桌面，淺咖啡色的單人按壓座椅，空無他人的房間。

    學(xué)生們坐在下面的時候，都自以為講臺上的老師不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小動作。

    其實(shí)呢？

    你自己試著在講臺上坐一次，就知道了。

    ?

    ?

    這個比喻大約并不恰當(dāng)，可姑且這樣用吧。

    宋致景覺得，自己一直是坐在這個位置上的。

    不見得非得是“老師”。

    他似乎一直是坐在一個可以觀察到所有人的位置上的，天才都孤獨(dú)，大概就是如此。即便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樣，說一樣的話，穿一樣的衣服，做一樣的事，他也能觀察到其他人。他似乎是，從有記憶開始，就如此。

    這個世界對宋致景來說，好像沒有什么是完全新鮮、完全未知、讓他驚奇的。

    很小很小的時候，他就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diǎn)。

    那個時候，他問了當(dāng)時正為一個項(xiàng)目而頭疼的他父親一個問題。

    “爸爸，明明是看過了的東西，為什么你們還會忘記呢？”

    ——后續(xù)，就很沒有懸念了。

    過目不忘也好，一點(diǎn)就透也好，隨便了。

    所有人都羨慕他的天才資質(zhì)，沒有人關(guān)心“對這個世界失去新鮮感和興趣”這件事，對一個孩子來說，究竟意味著什么。

    宋致景，他名字的意味，本是又通俗，又美的。

    他的父母自由相戀、結(jié)婚、生下他，父親名字里含“智”，母親名字是“晶”，讀音稍微變動，“致你我之間最好的情景”——多好的期愿啊，這樣的美景，為什么會碎呢？

    宋致景知道他們雙方出軌的時間，比他們兩個人本人都要早，早很多。他......一點(diǎn)也不意外。

    因?yàn)?，雖然他沒有說，但是在心里，他已經(jīng)看過這種場面千萬遍了。

    于是，爭吵、打雜、推搡、謾罵終于實(shí)地發(fā)生的時候，他顯得過于冷靜了。

    “你為什么不說？你知不知道我忍得有多辛苦？！你早就知道了......看我們這樣很好笑嗎！很好笑嗎?。∧阋詾槟闶钦l?。】偸菙[出一副什么都知道的樣子?。∽砸詾槭堑臇|西！看見你就惡心！”

    這是遷怒。

    宋致景看著自己的雙親，發(fā)現(xiàn)就算是這個遷怒的場面，他也預(yù)料到了，不止一次。

    [好笑啊。]

    也。

    [好玩啊。]

    反正，我早就覺得，這世上，只有[人]這種同族，這種雖然都是一個腦袋一雙眼，一個鼻子兩條腿，但是每一個都和另一個不一樣的同族，還有[好玩]的價值了。

    看你們照著我預(yù)想過的路線走，多好玩啊。

    你錯了，mama，我不是自以為是的東西，自以為是的，是你們。

    可以被cao縱行動的，是木偶；可以被cao縱行動和思想的，是低等生物；可以被cao縱行動、思想和喜好，還會翻滾著掙扎，拉拉扯扯搖搖擺擺，又哭又笑的，是你們啊。

    我覺得，果然還是只有這件事，最好玩了。

    ?

    ?

    “過來這里。”

    宋致景聽見自己繼續(xù)說。

    眼睛里已經(jīng)褪掉了一層光的少女看起來還是精致又漂亮的，還多了點(diǎn)說不出來的感覺——宋致景在酒店的那次便覺得她精雕玉琢得跟娃娃似的，眼下這種感覺更重了——沒有“喜好”的人...嗎？

    這可真是.....

    有點(diǎn)刺激，還有點(diǎn)興奮。

    少女溫順的走了過來——不，也不見得說是“溫順”，沒有表情也沒有反抗而已。

    宋致景頗有些移不走視線的看著她精致的眉眼，心里切實(shí)的涌上來一層滿意和一層高興，像走在沙灘上時的海水一層一層的堆過腳踝，沙沙作響。

    青年閑適的坐在講臺后為老師們上課配備的高腳凳上，一條腿支在地上，一條腿屈起來一點(diǎn)，踩在高腳凳底端的橫杠上。少女聽話的走近來，素白的手搭上他屈起的膝蓋，人停在他的面前，半肘之長。

    “想說點(diǎn)什么嗎？”青年溫和問，因?yàn)樗晕⒆聛硪稽c(diǎn)了，兩人的視線便持平，或者他還稍微低一點(diǎn)點(diǎn)。

    “……”

    少女細(xì)細(xì)的頸中動了一動，是咽了一口口水的表示。

    “學(xué)長。”她開口，聲音清泠，沒有她進(jìn)門后問他話、和他談笑時的那種軟綿與甜，就是原原本本的嗓音，沒有情緒味道的嗓音?！澳阏f的都對?！?/br>
    她肯定了。

    “我，缺乏很多感知。尤其不能理解每個人和每個人都不一樣的‘喜好’?！彼@樣說話的時候，簡直有點(diǎn)像那種魔幻游戲里的3D建模，精靈族，弓箭手那類的角色形象，把頭發(fā)染成淡金色，再帶上尖尖的耳朵，臉的部分就一模一樣了吧？“學(xué)長既然已經(jīng)知道到了這一步，為什么還要用這個...”她往那還放映著巨幅yin照的幕布上抬了一下下巴，“我，其實(shí)也感覺不到多少...屈辱，和..害怕?！?/br>
    “嗯，我知道。”青年點(diǎn)頭，看著她的目光專注又溫柔。

    “但是，你已經(jīng)很習(xí)慣了吧？”他說。

    什么？

    “一句假話說上一千次，就會變成真的。你裝成表面的這個模樣來，已經(jīng)很久、很久了吧？”

    ……

    ?

    是。

    已經(jīng)很久了。

    從有記憶開始，我就在裝成表面上的這個正常人，這個時間覆蓋的是我迄今為止的整個人生，這當(dāng)然是很久、很久了。

    ?

    “所以，這就是‘你’啊?！?/br>
    “要分開來說也行，你冷靜無感，智商略高，直覺敏銳，第六感奇準(zhǔn)......可是這又怎么樣呢？你要裝成一個正常人才能好好好的活下去，所以你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正常的‘她’，她就像你的一件衣服，你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穿著她，會哭會笑，會討好會示弱，會臉紅會羞怯，會恐懼會恥辱，會關(guān)心別人，也會接受別人的關(guān)心，要名聲也要臉，和正常人一樣。”

    青年愛憐的用手指撫過少女光滑的臉：“你和她已經(jīng)長在一起了，分不開也不會分開，你得靠她活下去呢，不是嗎？我不過是現(xiàn)在，此時，在和你對話——我在要求的是她——我希望她重新考慮一下。好了，接下來，你也聽清楚哦?！?/br>
    “我知道你不覺得多少屈辱，也不會有多大恐懼，可，這不影響??？”他又一次挑起了眉，瞇起一點(diǎn)眼睛?！澳阌X得，我為什么，要你來這樣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

    少女有些怔怔的轉(zhuǎn)動著視線，又看了一圈這個房間。

    這是一個大教室，用來上三個或三個以上班級混合課程的大教室。

    “如果，在明天的早鐘響起之后，這個影像，還在幕布上呢？”

    如果...明天...

    ...

    反應(yīng)過來了的少女眼睫動了第一下，然后是第二下，緊接著，她清涼的眸光不住的顫動了起來。

    “你出來啦?！?/br>
    宋致景笑盈盈的在少女的額上落下一個吻。

    “這個影像，我能讓它出現(xiàn)在這間教室，也就可以讓它出現(xiàn)在其他的教室，比如你的專業(yè)上課考試的文科樓，法學(xué)樓。如果你覺得這樣做，觀賞人群還是有限的話，我還可以使用學(xué)校的貼吧，論壇等等等等。一切我愿意讓它出現(xiàn)的地方我應(yīng)該都能順利布置，時長也隨我高興，你知道我能做到的，對嗎？哦，對了，這個內(nèi)容的話，我還有很多，不止這一張，你要看看嗎？”

    當(dāng)然了，這可不是一個真誠的問句。

    真誠的是接下來的這一句。

    “我用這個來威脅‘你’，你怕不怕？”

    還有這一句。

    “說了這么多我都差點(diǎn)忘了——你現(xiàn)在，感覺如何？”

    ?

    ？

    虞晩發(fā)著一點(diǎn)顫，被這個俊秀的青年溫和的圈著肩膀，側(cè)身坐在了他的腿上。

    “根據(jù)你上一次的試藥反應(yīng)，我分析了數(shù)據(jù)，在各種成分的用量和配備上做出了改良。考慮到口感，我額外也多做了一點(diǎn)小努力，你喝的時候，是不是覺得有點(diǎn)甜？”

    ......有...點(diǎn)甜？

    是...那杯水！

    “這次的藥效，針對性應(yīng)該強(qiáng)多了。”他修長好看的手指從少女冬裝的領(lǐng)口處貼著往下滑，撥弄了一下少女胸前可愛的牛角扣。

    “答應(yīng)我?！?/br>
    他貼上少女已經(jīng)有了水光盈盈的眼睛，親了第一下和第二下。

    “從今往后，乖乖聽話，嗯？”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