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竹果
竹果外皮是毒液般的墨綠色,內(nèi)里卻鵝黃綿軟。含入口中,甘甜微酸,繾綣在舌尖,纏綿著滑入喉中,蕩滌了烏黑藥液殘留的苦澀。 還想多要一些,再嘗一點…… 王鴆回神時,第一個竹果已經(jīng)下肚,他正扒開第二個竹果的外衣。 王鴆停下了指間動作。 他本不想碰這果子,就如初見之時他拒絕了付一曲給他擦血跡的帕子、適才又想將付一曲的外衫一并還回去一樣。他料得付一曲并不會害他,只是不想和一個外人有這么多交集。 可他竟有些貪戀這竹果的清甜,貪戀這悠遠的竹香。 他已經(jīng)很久沒有接觸過西風、黃沙、鐵銹、血腥以外的味道了。 王鴆捏了那枚果子許久,直到又有人從帳外走進來。 “喜歡嗎?” 不用想也是付一曲。 王鴆收斂了心思??涩F(xiàn)下實在有些窘迫。 榻邊矮幾上放著一個被剝得干干凈凈的墨綠果皮,付一曲明白了美人兒的別扭之處,了然笑笑:“沒事,吃吧。很甜的,不是嗎?” 王鴆轉(zhuǎn)頭將這半剝的果子放到榻邊的矮幾上:“付公子還有什么事么?” 付一曲輕咳一聲:“咳咳,嗯,看看你身上的毒性如何了。畢竟你比別人的癥狀嚴重些?!?/br> 王鴆不置可否。 不說話就是默許了。付一曲觍著臉走過去,又坐在他榻邊:“來,把手給我,給你把把脈?!?/br> 付一曲笑吟吟地看著王鴆。這笑容直白,坦蕩,誠摯,沒有絲毫雜質(zhì)。 不像那些…… 王鴆看著她,眼睫微顫,右手安分地放在身側(cè),小指微微蜷縮了一下,就這小小一下,付一曲便敏銳地看在眼里,徑直將他的右手拉過來,撩起他的中衣袖口,細細地看。 皓腕如玉,上面血脈筋絡分明,顯得既有力又脆弱。 手腕是溫涼的。脈搏有力,卻有些微虛。 付一曲不是大夫,也摸不出個一二三四來,只能做最基本的判斷。蛇毒早在王鴆昏迷時就解了大半,那時她便為王鴆把過脈。王鴆的手和她這個冷血動物比起來,也涼得不像話。 王鴆身子并不康健??v然他馳騁沙場,武藝非凡,付一曲也看得出他有舊疾。她給王鴆端來的第二碗藥中確實有她的血,不過此血并非只為解毒,更是為了載以靈力。用自己的靈力給他補補虛虧,他的手也不至于像適才昏迷時那么涼。 那件青衫也是如此。那是她百年前褪的一張蛇皮幻化的,蘊了她不少靈力,能溫養(yǎng)身體,亦能御寒。 手腕被付一曲托在手心上,脈搏被她細細把著。王鴆闔目,幾不可察地微微開口,呼了一小口氣。 好像在他吃完那個竹果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好像不能再推開她的手了。 他這是怎么了…… 王鴆驀然抽回手:“付公子請回吧。天色已晚,也該休息了。多謝救治,日后必定相報。請回吧?!?/br> 王鴆連說了兩個“請回”,這逐客之意真是再明顯不過了。 好吧,既然他想。付一曲撇撇嘴:“好吧……哦對,這個不新鮮了,給你兩個新的,放旁邊了噢。還想吃可以再找我要?!?/br> 王鴆輕輕頷首。 付一曲拿起那個半剝的竹果,剝完含入口中,咬著果rou含糊道:“將軍大人,我再問最后……三個小問題好不好???你名字里的‘震’是哪個字???你表字是什么啊,年方幾齡啊?” 付一曲將他剝剩下的果子吃了。 王鴆耳根泛熱,言語卻涼?。骸啊孁c止渴’之‘鴆’。無表字,年方二十有二?!?/br> “嘖!”付一曲打個響指:“原來是這個‘鴆’字!真不錯!格調(diào)一下子就上來了,而且還挺符合你氣質(zhì)的!誰給你取的名字???真是個取名鬼才!不過說來我們也挺配的,因為我——” “付公子,請、回、吧?!?/br> 事不過三。 更何況洛東流去而復返,已經(jīng)在門口了。他端著碗藥提著把刀。這把刀是剛從腰間拔出來的。 付一曲溜得極快。 然后又躥回來了。 “對了我住……” “左轉(zhuǎn)付子忠的帳篷,滾!” 付一曲溜了。 王鴆嘆口氣,從洛東流氣得發(fā)抖的手中接過藥碗:“東流,不必跟他計較。” “大人,您難道看不出來嗎?”洛東流咬牙切齒:“此人心懷不軌,幾次三番戲弄您,就該打一頓逐出去!” 王鴆吹了吹藥碗里的藥湯:“此人舉止雖有些輕佻,倒也……未曾戲弄我。不過,他通曉馭蛇之術(shù),留下來助我破除婁蘭蛇陣,也未嘗不可。” 洛東流輕哼一聲:“也罷。屬下倒也想看看此人究竟有沒有這本事……大人快喝藥吧,過了子時便……” 王鴆不言,仰首飲藥。待得洛東流收了藥碗告退后,王鴆便看向那床頭矮幾上的三兩竹果。 猶豫許久,終究是拿起了一個。 還真是第一次有人說他這名字取得好。 王鴆心里有一種異樣的滋味流過,只一瞬,難形容。 是夜無話。 邊關(guān)三大特點:天寒、風沙、悲寂寥。 對于初到邊關(guān)的付一曲來說,天寒便少動彈,在帳子里待著;風沙可以避,避無可避就用法力護住自己的口鼻。 寂寥么?她倒也不覺得。 眾將士蛇毒已解,付一曲也獲得了大齊將士信任。王鴆宣布她為新任軍師的時候,眾將士并無異議,甚至還有人支持。付一曲順順當當繼任了軍師,開始了悠閑的軍旅生涯。 是的。到了人間拿了個小官銜,付一曲還是很閑。 每日睡到自然醒,約莫巳時末,然后帶上兩本兵書,挪出營帳。她的營帳就在王鴆營帳旁十幾步的地方。慢吞吞挪出營帳之后便走進王鴆營帳內(nèi)看看兵書,最起碼學一點兵法,裝模作樣地當軍師也不至于太拉胯。 其實就是等著吃午飯。 準確的說,是等著看王鴆吃午飯。 王鴆卯時三刻便去沙場點兵、cao練,午時才回來用膳。這個時候,付一曲就會放下書,慢悠悠坐到他對面,盯著他,然后一口一口慢吞吞地抿著軍營里的清湯。 修長且勻稱的手執(zhí)了竹筷,送了一口飯到略微干澀的唇旁。喉結(jié)滾動,咽下,復又再夾一筷。 竟也如畫一般。 付一曲覺得王鴆哪里都好看。好看到單單是這樣看著,就能讓她喝下一碗又一碗清湯。 起初,王鴆只將付一曲視作無物??扇握l被這樣盯幾日,也會不經(jīng)意間對這樣像塊牛皮糖一樣粘著自己的人多看兩眼。 更何況,付一曲的眼神明晰、直接、毫無遮掩,就這么直直地看著。若眼神是實物,怕是要將王鴆上下盯出些痕跡來。 王鴆倒是沒細看過付一曲的眼神。不過他倒是注意到,付一曲從來只喝清湯,不怎么吃飯菜。 午膳如此,晚膳也如此。 午膳過后,王鴆依舊去沙場cao練。付子忠遞來的密函中記述了婁蘭行軍的機密,眼下正有一個絕佳戰(zhàn)機,可一舉擊敗婁蘭。決戰(zhàn)在即,軍中上下不能有絲毫松懈。到了哺食用晚膳的時候,王鴆才會帶著滿身風沙回來?;氐綘I帳,洛東流幫他換些輕便衣服。這個時候,拿著兵書昏昏欲睡的付一曲就突然來了精神,眼睛瞪的像銅鈴,緊緊盯著王鴆,看他換下烏黑鐵甲穿上月白寬袍。 換下鐵甲之后穿上寬袍之前,王鴆只穿著中衣,是付一曲能最明晰地看到王鴆腰身輪廓的時機。 ……這腰,直想讓人緊緊攏住,摜在身下,在潔白的腰身上留下點點指痕……歡愉后便順著玲瓏的腰線逡巡、溫存…… 付一曲的眼里直要噴出火來。 用過晚膳,王鴆便開始和付一曲商討婁蘭蛇陣的應對之策與解法。聊上一個時辰左右,王鴆便對付一曲說:“時候不早了,付公子也回帳休息吧……” “等會兒!”付一曲猛地在地形圖上一指:“這個地方易守難攻,如果被婁蘭布下蛇陣,極難攻破……” 王鴆不再多言,且淡淡聽著她說。 付一曲一直賴到亥時末,然后到點準時被洛東流趕走。 用膳被人瞧著,更衣也被人盯著,就寢前還要被賴著……常人遇此情狀,即便不怒也是厭惡,不對這塊牛皮糖喊上一聲“潑皮無賴”都對不起他。 但王鴆似乎沒有什么波瀾。 守在門口的洛東流可就不一樣了。好幾次他都捏緊了拳頭,只想把付一曲這舉止輕薄圖謀不軌的浪客痛扁一頓??赡钤诟兑磺鷮λ卸?,又礙于王鴆并無絲毫不滿表露,也就作罷。 轉(zhuǎn)眼間,決戰(zhàn)將臨。 前夜,付一曲和王鴆商定了擊破婁蘭蛇陣的最終戰(zhàn)術(shù)。王鴆在地形圖上畫完行軍路線的最后一筆:“付公子,明日寅時一刻便出發(fā)。今日早些歇息吧?!?/br> 付一曲本想接著賴到亥時末:“?。拷袢者€未到亥時,將軍這就要趕我走了嗎……我還有好多話想和將軍說呢……” 行軍路線的尾巴微抖,王鴆執(zhí)筆的手一滯:“……有什么話,日后再說吧。今日早些歇息,以防延誤軍機。” 日后再說。付一曲來了精神,湊過去握住王鴆執(zhí)著筆的手:“阿鴆此言當真?” 阿鴆。 似乎沒有人這樣叫過自己??筛兑磺袢者@樣叫他,好像并不突兀。 溫熱的手覆在溫涼的手之上。王鴆突然覺得付一曲的體溫好像比他熱一些,她的手比自己的也小一些。 王鴆不動聲色收回自己的手:“有什么事,等破敵之后再議。付公子請回……” “那阿鴆,等勝了婁蘭,你也不要‘付公子’‘付公子’地叫我了,就叫我——” “日后再談。請回?!?/br> 沒否定就是肯定了!付一曲屁顛兒屁顛兒回去了。 決戰(zhàn)當日,王鴆寅時一刻準備行軍。 點點星子綴于夜幕,一彎明月掛在西天。 付一曲興奮得丑時初剛睡下。現(xiàn)在讓她起床等于要了她的命。 王鴆草草吃過朝食,換上鐵甲帶上鬼面走出營帳,卻遲遲不見付一曲出來。洛東流也收拾齊整,見王鴆在帳前站著遲遲未動,便問:“大人,怎么了?” 鬼面之下王鴆的表情無人知曉,只有被鬼面籠罩而略顯低沉的聲音傳出:“付一曲還未出來?!?/br> 洛東流氣不打一處來。 付一曲在床上緩緩地扭來,扭去。不止是因為剛剛握了美人的手叫了美人昵稱興奮難抑,更是因為…… 初夏將至,付一曲本能地燥熱。盡管塞北四月天氣依舊寒涼,倒是能壓制她的躁動,可時候到了,這本能便不容抑制地被觸發(fā)了。 她哼吱幾聲,翻個身換個姿勢正準備繼續(xù)睡。 “付一曲?。?!付大軍師!快起床了!” 洛東流石破天驚又陰陽怪氣地沖著付一曲的營帳大喊。 付一曲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彈起來:“洛東流!??!洛大副將!你嚇死我就沒人幫著你們破蛇陣了!” 王鴆開了口,冷聲道:“若無軍師相助,我大齊將士也可破敵。軍機不可延誤。” 付一曲知道自己惹王鴆不高興了,連忙翻身下床:“來了來了!” 她睡覺時喜歡化作原形一絲不掛??涩F(xiàn)下在人間,她也只好睡覺時保持人形,可身子還是光溜溜的,只在重要部位留有蛇狀原形遮擋。現(xiàn)如今便一邊疾步快走,一邊用法術(shù)換上凡間裝束。 大齊將士早已整裝待發(fā)。白馬逐云也身上也備好鞍韉。逐云遠遠地見了王鴆,便嘶鳴一聲,馬尾輕搖,撲哧撲哧地喘著氣。 王鴆上前撫了撫它頸間背上的鬃毛。 行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