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梅園病叟

    王臨風(fēng)還待追問，但萬千鴻急于處置聞人歌，心下已不耐煩，說道：“你這冰坨子劍又不會長翅膀飛走，別再啰嗦了?！?/br>
    王臨風(fēng)只得按下不表，暗暗腹誹你這少主好沒見識，我的飛霜劍天生冰寒鋒銳，又怎是尋常冰坨子可比？

    萬千鴻命仆役抬來兩頂軟轎，令王臨風(fēng)與聞人歌分乘一頂，又用黑布蒙住二人眼睛，說道：“我爹爹人在病中，身體孱弱異常，無論是哪個宵小之輩都能暗算于他，所以我把他安頓在一個十分機密的地方，決不能透露給外人知曉，您二位只能稍微委屈一下了?！?/br>
    聞人歌微笑說道：“萬少主一份孝心實在可貴?！?/br>
    王臨風(fēng)被蒙著眼睛，渾身上下很不自在，說道：“萬少主，你要請萬老教主處置聞人宮主，此事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了？為什么我也要去?。俊?/br>
    萬千鴻皺眉說道：“你都住進(jìn)我教總壇了，總不能不去拜見主人啊?！?/br>
    王臨風(fēng)輕輕“喔”了一聲，說道：“我以為你才是主人呢?！?/br>
    萬千鴻忽然走到轎邊，伸手捏了一下王臨風(fēng)的手腕。

    王臨風(fēng)目不視物，猝不及防挨了這么一下，忍不住叫了一聲，說道：“怎樣？”

    萬千鴻冷冷一笑，說道：“我現(xiàn)在就是你的主人。我說什么，你就聽什么，不許頂嘴?！?/br>
    王臨風(fēng)哼了一聲，說道：“萬少主好大的架子啊?！?/br>
    萬千鴻說道：“你知道就好?！被厣眚T上一匹駿馬，帶頭走在最前面。眾仆役抬起軟轎跟在后頭。

    一行人出了少主寢室，前往老教主的養(yǎng)病居所。

    王臨風(fēng)雖然被蒙住了眼睛，但一來坐轎子無聊，二來有心跟萬千鴻搗亂，便豎起耳朵傾聽仆役的腳步聲，仔細(xì)記憶眾人的步數(shù)及方向。

    可萬千鴻行事小心，故意領(lǐng)著一行人在總壇中左拐右繞，亂人耳目。

    這么彎彎曲曲亂繞下來，王臨風(fēng)已經(jīng)無法分辨行進(jìn)方向，只是聽眾人腳步聲，初始走在青石板路上，發(fā)出踏踏聲響，但走著走著，步聲漸漸變得窸窸窣窣，沙沙作響，應(yīng)當(dāng)是走進(jìn)了雪地。且那回聲愈加空曠悠長，想來是道路左右漸漸沒有了樓閣房舍遮擋。

    又覺寒風(fēng)如刀，冰涼徹骨，王臨風(fēng)推測一行人應(yīng)當(dāng)是走到了雅陵雪峰的陰面。

    又行了一頓飯的功夫，王臨風(fēng)鼻中聞到一股幽香，不由胸襟一爽，心曠神怡。

    萬千鴻說道：“到了?！?/br>
    王臨風(fēng)扯開黑布下了轎子，環(huán)顧四周，只見好大一片晶瑩剔透的冰雪世界，果然是來到了雅陵雪峰的陰面，又放眼望去，不禁贊了一聲好。

    原來魔教教徒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雅陵雪峰背后遍植紅梅！

    眾人身處梅山梅海之間，四面八方，數(shù)不清的梅樹迎風(fēng)傲立。

    瞧梅樹枝干，烏黑遒勁，橫生斜倚，風(fēng)標(biāo)肅穆；再瞧梅樹花朵，鮮嫩殷紅，嬌花玉蕊，寒香撲鼻，秀麗可愛。

    千樹萬樹梅花同時怒放，連成一朵朵朱紅云霞，此情此景，仿佛神女泣血，在這皚皚白雪上灑落無數(shù)血珠，人們甚至不敢大聲呼吸，生怕驚動了這份凄美哀絕的景致。

    不遠(yuǎn)處又有幾間白石搭成的小屋，幾乎與雪色融為一體，想來便是萬仞山的住所，確實格外隱蔽。

    萬千鴻說道：“梅園之下到處埋著霹靂火彈，一踩即炸，你們都跟在我身后，小心別走錯了路?！?/br>
    王臨風(fēng)見識過魔教霹靂火彈的厲害，不由得心神凜然，登時覺得這座絕美梅園中隱藏著無限毒辣殺機。

    眾人隨著萬千鴻走向石屋，短短數(shù)丈的距離，直走得心驚rou跳，滿身是汗。

    好不容易進(jìn)得屋中，撲面涌來一股濃重苦澀的藥汁氣味。

    王臨風(fēng)眉頭微微蹙起，想要抬袖捂鼻，又覺得欠缺禮數(shù)，便強行忍住，四下里一張，發(fā)現(xiàn)萬仞山屋中陳設(shè)樸素到了極點：

    地下數(shù)只火爐一字排開，爐火熊熊燃燒，煨著幾鍋補藥；靠墻擺了一張寬闊的床榻，帳子圍得密不透風(fēng)。除此以外，別無他物，便是尋常農(nóng)戶野居，也比此屋多幾分煙火氣息。

    幾名白發(fā)蒼蒼的大夫守在床邊，俱是愁容不展，神情沮喪，另有數(shù)名婢女手托金針、火罐等醫(yī)具伺候在旁。

    若不是親眼所見，誰又能想到，那個把中原武林?jǐn)嚨锰旆馗驳娜f仞山萬老教主，竟然會在這么一個清雅幽靜的地方養(yǎng)?。?/br>
    萬千鴻打個手勢，眾人都退到屋外，只留下聞人歌和王臨風(fēng)。

    萬千鴻上前掀開床帳，側(cè)身坐在床沿，對床上那人輕聲說道：“爹爹，孩兒來了?！?/br>
    王臨風(fēng)對萬仞山實在好奇得緊，伸頸一看，只見床上躺著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人，五官頗為儒雅英俊，肩頸骨架又生得十分寬闊，若是站起身來，再穿上一身儒衫，定是個相貌堂堂的書生相公，哪里像是橫行無忌的大魔頭？

    只可惜萬仞山模樣雖好，此時卻是形容憔悴，瘦得脫了相，兩邊面頰深深凹陷下去，渾身骨頭支棱突出，活像一具干尸骷髏。

    又見他衣襟敞開，胸口閃動著細(xì)小金光。

    王臨風(fēng)定睛一看，不免心驚。

    原來萬仞山胸前插了數(shù)十根金針，處處都是人體大xue，通常只有重病將死之人才會如此下針，以求回光返照，茍延殘喘。

    萬仞山既已病到這步田地，當(dāng)真是多活一口氣，就從閻王爺手里多賺了一分。

    聞人歌見到萬仞山這副病容，也不免吃驚，臉上卻是堆滿笑容，快步走向床榻，行了一禮，朗聲說道：“萬老哥哥，兄弟看你來啦！”

    萬仞山雙目緊閉，胸口微微起伏，氣息似斷非斷。

    他雖隱隱約約察覺到有人過來，但身體虛弱至極，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旁人所說的話雖句句傳入耳中，心里卻模模糊糊一片，什么都不明白。

    萬千鴻冷冷看了聞人歌一眼，俯身湊到父親耳邊，說道：“爹爹，這人是冰湖宮宮主聞人歌，你從前也認(rèn)識他的。這人不懷好意，孩兒想把他殺了，你說好不好？”

    他說話時氣息撲在萬仞山的臉上，萬仞山鼻中哼哼幾聲，模樣顯得很不舒服。

    萬千鴻直起身來，淡淡說道：“你們都聽得清清楚楚，我爹爹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聞人宮主，你說你是自行了斷，還是要晚輩助你一臂之力呢？”

    聞人歌本以為憑著昔年舊識之情，再依仗自己口齒便給，定能說動萬仞山手下留情，渾沒料到萬仞山已病入膏肓，隨便哼哼一聲，萬千鴻就任意曲解，所謂的“請示父親”，實際就是走個過場，不由愣了愣，說道：“這個……”

    王臨風(fēng)心思最直，忍不住說道：“萬老教主根本就沒出聲啊，他人都糊涂了，怎么拿得了主意？”

    萬千鴻白了王臨風(fēng)一眼，說道；“你現(xiàn)在是要護(hù)著聞人宮主嗎？”

    王臨風(fēng)先是一呆，接著雙手亂搖，說道：“是我莽撞了，少主請自便?！?/br>
    聞人歌驚怒交加，自忖大業(yè)未成，怎能喪命于黃口小兒手中？這時也顧不得三七二十一，一個箭步搶到床前，說道：“老哥哥，你當(dāng)年一門心思鉆研武學(xué)，武功之高，兄弟實在是自愧弗如。只不過兄弟愛好廣泛，又是老哥哥你所不及的了。譬如煉丹養(yǎng)生之道，兄弟就頗有心得。咱們這么多年不見了，今日見你病容憔悴，兄弟實在心里難受，你若能容我返回冰湖宮，我一定取無數(shù)珍稀藥材及上好丹藥奉送過來。老哥哥服用之后，身子骨想來能強健幾分?！?/br>
    他表面是跟萬仞山說話，實際是說給萬千鴻聽的，萬仞山眼看著是不中用了，自己一線生機都著落在萬千鴻身上，料想他父子情深，說不定就能打動了他。

    誰料萬千鴻眼露嘲弄之色，說道：“聞人宮主不必費心了，我爹爹的病全然是心結(jié)所致。他的心結(jié)一天不打開，便是太上老君的靈丹妙藥都救不回來。”

    聞人歌眼珠子一轉(zhuǎn)，心想萬仞山當(dāng)年練成浮屠圣功第一層，那是何等氣焰囂張，不可一世？可他偏偏敗在章碧津劍下，其后含恨歸來，終致纏綿病榻，這一樁舊事人盡皆知，自然是萬仞山的心病所在。

    如今萬千鴻效仿乃父奔走中原，一來是為了奪回七寶圣塔，二來也是為了化解父親心結(jié)，只可惜辦了一鍋夾生飯，當(dāng)真是難辦得緊。

    不過既然知道了萬仞山的心結(jié)癥狀，憑他三寸不爛之舌，豈有畏難放棄之理？忙賠笑說道：“萬老哥哥，你知不知道，你家公子大有出息啊。老妖道章碧津給萬少主手到擒來，囚禁在玉湖之上，嘖嘖嘖，折磨得連個人樣都沒有啦！老哥哥心里一定歡喜得很罷？”

    王臨風(fēng)聞言大怒，只是礙于局勢不便呵斥，便惡狠狠瞪著聞人歌。

    聞人歌哪有心思顧及他？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萬仞山的面容。

    誰料，萬仞山仍然閉著眼睛，一點兒反應(yīng)也無。

    萬千鴻低聲說道：“幾個月前，章真人被押送到總壇，我特地派人告知爹爹，本以為爹爹會立刻跳起來殺了這個大對頭，沒想到爹爹迷迷糊糊毫無作為，就好像根本不記得章真人似的?！?/br>
    聞人歌和王臨風(fēng)都呆了呆：難道萬仞山這病由心及身，就算解開心結(jié)，也無法痊愈了嗎？

    萬千鴻凝視著父親病容，心下一陣難過，肅聲說道：“聞人宮主，你不必垂死掙扎了，我爹爹是無法醒來救你的。來人吶，把聞人宮主帶出去——”

    聞人歌忽然大聲說道：“老哥哥，白娘娘對你掛心得很吶！她知道你為著丟了七寶圣塔懊惱欲狂，又知道萬少主大費力氣卻沒能找回圣塔，便邀我來貴教總壇找章碧津的麻煩。老哥哥，你還記得白娘娘嗎？她是你的同門師妹，你的結(jié)發(fā)妻子，你愛子的生身母親??！”

    萬千鴻臉色一黑，說道：“白娘娘當(dāng)年和我爹爹恩斷義絕，曾發(fā)毒誓再也不回總壇，害得我爹爹顏面掃地，全教中人都拿他們夫妻當(dāng)作笑話。我爹爹早下了命令，誰也不許在他面前提‘白娘娘’這三個字！她……她是我mama，連我都從不跟爹爹說起她，你竟然敢觸這么大的霉頭？你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嗎？”

    聞人歌笑道：“我只是稍作試探罷了，說不定萬老教主的心結(jié)并不是章真人，而是白娘娘呢?！?/br>
    萬千鴻怒道：“不許再提‘白娘娘’這三個字了，你是不是想把我爹爹活活氣死？”

    王臨風(fēng)插嘴說道：“你既然不要他提‘白娘娘’，你自己就不要每句話都帶著‘白娘娘’啊?！?/br>
    萬千鴻一怔，又急道：“可你也說了兩遍‘白娘娘’！”

    王臨風(fēng)說道：“你看，你又來了！”

    聞人歌正盼著拖延時間，連忙摻和進(jìn)來渾水摸魚。

    他三人兀自爭論不休，另一邊，萬仞山躺在床上，頭腦中本是烏云密布，云遮霧罩，渾渾噩噩，莫可名狀，但他們話中不斷提到“白娘娘”、“白娘娘”……這三個字就猶如一陣陣大風(fēng)，漸漸吹散云翳，忽然之間，一道閃電轟隆隆炸裂開來，倏地照亮了漫天陰霾！

    只見萬仞山胸口劇烈起伏，氣息混亂不堪，猛地瞪大一雙渾濁眼睛，顫聲說道：“師……師妹？”

    他已經(jīng)太久沒有說話，嗓音格外嘶啞難聽，可雙眼中分明放出了異樣神采！

    另外三人同時回過頭，王臨風(fēng)驚道：“萬老教主……萬老教主說話了！”

    萬千鴻簡直不敢相信，愕然喚道：“爹爹？”

    聞人歌則喜出望外，說道：“老哥哥，你還記得白娘娘，對不對？白娘娘本是西域胡人，有一個花里胡哨的胡人名字，但為了和你相配，她就給自己起了一個漢名叫做‘白云間’。黃河遠(yuǎn)上白云間，一片孤城萬仞山，這是何等情深義重？老哥哥，你什么人都能忘記，總不能忘了她罷！”

    他說這幾句話時已經(jīng)用上了幻樂仙法，此法最能撩動人心，控制神思，用來對付萬仞山，當(dāng)真是對癥下藥！

    更別提萬仞山此時病骨支離，心防脆弱，輕而易舉就受到了幻樂仙法的煽動，耳中聽著聞人歌的話語，眼前不斷閃過妻子的秀容倩影，不知從哪里涌出一股力氣，霍地坐起身來，伸手想要抓住她的衣帶，悲聲喊道：“師妹，你終究還是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