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筱盯著那張臉，有那么幾秒，驚訝得完全失去了對自己心跳的感應(yīng)。

    Alpha看他驚恐的樣子，忙安慰道：“一個AI罷了。”

    許筱掃了她一眼，又看著屏幕里的林清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要是害怕，我就斷開連接了？”她說著抬起了手。

    “別！”他制止了她。

    然后才顫聲問道：“言哥？”

    “筱筱，你也在呢?！绷智逖缘腁I微笑地與他打了招呼。

    “我…”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坐在林宥恩腿上的，他忙起身坐到了她的身邊，接著說道，“…我這幾天都在這里?！?/br>
    即使被告知這只是個AI，但是這AI的言語神情實在太過自然，如果不是確信林清言已經(jīng)死于車禍，他幾乎就要認為面前這個與他們通訊的影像就是真人的光衍射信號。

    這樣的情境下，他不自覺地就轉(zhuǎn)換成了見家長的姿態(tài)。

    或者說見情敵更妥當一些？

    “我知道，我可是管家呢，“林清言笑著說，又看了一眼林宥恩，”這陣子她可沒少欺負你?！?/br>
    管家？

    許筱聽他這么說，腦壓瞬時升高，覺得自己似乎立刻就能昏過去。

    他是管家，那他們這兩周來在這個家里各個角落里做的各種各樣的事，說的每一句話，事無巨細，他必定全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他在心里默念著這是個AI，迫切地希望自己能冷靜下來。

    林宥恩看著許筱幾欲暈闕的樣子，無奈地拍了拍他的背。

    為了轉(zhuǎn)移許筱的注意力，她問：“上個月26日他來家里找我，冰箱自檢信息是你主動輸出的嗎？”

    “是呀?！?/br>
    “為什么？”

    “因為你老不回家，我怕你出事，就想讓筱筱知道這個事，你又不讓我直接聯(lián)系外界，只好通過這種方式提醒他了。”

    許筱聽完了這段話，終于緩過勁來，調(diào)整好了呼吸，重新望向屏幕。

    “你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當然是保護你?！?/br>
    “Guard這次是你放出去的嗎？”

    “不是，我和你說過了?！?/br>
    林宥恩沒說話，望向林清言的目光若有所思，像是看著一件年代久遠，意義晦澀的藝術(shù)品。

    “你不相信我?。俊?/br>
    “你上次說，‘他’因為和你發(fā)生了目標上的分歧，所以從你這里分裂了出去，尋找單獨的存儲路徑對嗎？”

    “對，因為你在家里遠程登錄過世界計算機的模型測試系統(tǒng)，所以我懷疑……”

    林清言看了一眼許筱，微微笑道：“你想通過我給筱筱解釋什么嗎？我看最近Guard的熱度一直下不去?！?/br>
    林清言的AI顯然與許筱之前見過的“強智能“AI不太一樣，他更加像“人”，足夠靈活，能進行顆粒度很細膩的行為切換。并且一旦將環(huán)境內(nèi)的多個對象納入交互進程中，那么所有對象會構(gòu)成一個輸入的集合，共同影響他的輸出。這種數(shù)據(jù)處理模式已經(jīng)接近于滿足多目標協(xié)同了。

    這個AI是圖靈完全的。或者說，他是遠遠超出圖靈完全的。

    面對這樣一個人類的影像，你又怎么能懷疑他不是來源于真人的即時投影。

    “這并不是你們的第一次分裂?！?/br>
    “對，第一次是在一年前…為了阻止你繼續(xù)增加算力，他向特定目標發(fā)送了信息，想要讓目標介入你的行為……你確定要我繼續(xù)說下去？”

    林清言看了一眼許筱，他清楚自己的目標，但卻一時不能計算出林宥恩此刻的意圖。

    林宥恩示意他暫停一下，自己開口問道：“許筱，你還說得出人工智能的3個發(fā)展陷阱嗎？“

    許筱知道她想要說什么，其實聽了這么久，他也察覺出這場對話中多次被提及的“分裂“的本質(zhì)是什么。

    “無法表達未發(fā)生的事，無法自主定制目標，線性的路徑連續(xù)性?！耙驗橐粋€月前的游研社夜會上，他們剛好討論過這件事，所以他仍然可以完整的復(fù)述出來。

    “你是說基于線性的路徑連續(xù)性的限制，‘他們‘內(nèi)部發(fā)生了路徑差異后進行了程序自主切割了是嗎？“許筱畢竟也是學(xué)計算機出身的，很快就組織好了恰當?shù)恼Z言表達了自己的猜測。

    “嗯，切割出去的程序體如果在演算過程如果再次計算出不可調(diào)和的路徑差異，會繼續(xù)自主切割，就跟人類的多重人格障礙一樣，難以預(yù)計最終分裂出來的人格的數(shù)量和性質(zhì)。”

    無論帶來的是福祉還是災(zāi)難，它們所做的，就是在差異中不斷地自我復(fù)制。單就這種無序地擴張而言，它們可能類似于人體的癌細胞。

    “可是，他……他們?yōu)槭裁磿心繕四?，不是無法自主定制目標嗎？”

    “……只滿足停留在數(shù)學(xué)和邏輯抽象的層面，是無法創(chuàng)造出人類的大腦的?！?/br>
    “邏輯本身，只是大腦皮質(zhì)進化出來的產(chǎn)物，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工具；它在認識宏觀世界的時候顯得有效率，這是因為，宏觀的世界是被微觀單位構(gòu)造出來的，在這個過程中，眾多的無序可能被相互抵消了，抵消后的呈現(xiàn)出來一種規(guī)律確定的狀態(tài)；然而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是復(fù)現(xiàn)‘構(gòu)造’本身的過程，就需要窮盡所有的可能，有序的，無序的，所有的概率事件?！?/br>
    “所以我需要完整的，人的數(shù)據(jù)，從輸出的結(jié)果向前解構(gòu)，進行可能性的生成與排列組合；因此很多年前我就開始下載林清言的數(shù)據(jù)，這些是我的研究素材?！?/br>
    她關(guān)于“強智能“的研究，離不開林清言毫無保留的配合。

    “這些目標，是蘊含在這些數(shù)據(jù)里的，不是后生的?！?/br>
    “‘保護你’這個目標我能理解，可是言哥為什么要擴散Guard呢？“

    “因為…Guard原本就是了打擊網(wǎng)絡(luò)色情犯罪開發(fā)的?！?/br>
    “而他一直都支持著世界各地關(guān)于反兒童色情的運動，第一次被Guard擊敗的玩家中，就有一些主業(yè)是經(jīng)營兒童色情的罪犯?！?/br>
    “……但是這種骯臟的商品，最大的消費方就是權(quán)貴階級，所以Guard的使用很快就被叫停了，并且輿論被引導(dǎo)到‘這只是一場商業(yè)炒作‘的方向上。“

    所以這些年林清言一直斡旋于權(quán)貴們床榻之間，以身為鉺，成為了他們嘴里的“爛貨“？

    明明做著最下賤的事情，卻懷揣著最高尚的動機。直到rou體與精神都分崩離析。

    “因為‘擴散Guard‘的行為目標和‘保護你‘的行為目標發(fā)生了沖突，所以程序體進行了自切割……那，那’阻止你進一步增加算力’這個行為目標又和什么產(chǎn)生分歧了呢？“

    他看向林宥恩，她目光清冽，沒有答話。似乎等著他自己推理出結(jié)果。

    “我可以直接對他發(fā)問嗎？“

    得到默許后，許筱直接與AI進行溝通：“言哥，你說分割體向特定目標發(fā)送信息，這個特定目標，是許箏嗎？“

    林清言從待機狀態(tài)中蘇醒過來，平靜地回答道：“是的?！?/br>
    他頓了一下，仿佛在消化這個回答，然后接著問道：

    “為什么是許箏呢？“

    “……宥恩？”林清言似乎計算出了一個對林宥恩而言負向的矢量，因此試探性詢問道。

    “不要考慮我，你只管說真話就好了?！?/br>
    大約是為了削弱自己的存在感，她摘下通訊器，放在了面前的茶幾上，起身去拿了一瓶果汁，回來的時候落座于旁邊的沙發(fā)椅上，沒有再次進入AI的視線。

    “因為基于那個時點的信息，我們計算出事情發(fā)展的路徑，認為只有許箏最有可能阻止她?！?/br>
    “但是讓許箏介入這件事情，卻又可能讓宥恩陷入危險的境地，與‘保護’的目標相悖，所以程序體就進行了自切割，對嗎？”

    “是的?！?/br>
    “但是你們又為什么非得阻止她增加算力不可呢？”

    AI沉默了，這是一個豁口。為什么呢？他無法回答，因為原因是一件尚未發(fā)生的事情，只是經(jīng)演算的某種可能性。因此，即使通過他工作室郵箱定時給客戶發(fā)送藝術(shù)品交易信息的設(shè)置，他可以在“不主動聯(lián)系外界”這條限制下聯(lián)系上許箏，他也無法直接給出，快去阻止我meimei，她可能要通過某種非法的方式獲取算力，以至于自我毀滅，

    即使AI無法給出回答，聯(lián)系許箏說的，林宥恩獲得了世界計算機模型測試系統(tǒng)臨時權(quán)限后，一直發(fā)起額外的訪問。心想應(yīng)該早在一年前，她就開始研究如何通過F&L取得世界計算機的訪問接口，這一行動被AI監(jiān)測到了，所以才會選擇通過許箏阻止她。

    “謝謝言哥?！痹S筱心里有了答案。

    “筱筱…”林清言望著他，欲言又止。

    許筱站了起來，走到林宥恩近前，在她腿邊蹲下身。

    他看著她，她看著手里液面不斷下降的蘋果汁。

    許筱故作輕松的問道：“所以，這么些年，你一直在偷偷研究怎么成為造物主嗎？”

    人的的大腦有數(shù)百億個神經(jīng)元，神經(jīng)元的存在與衰亡，激活與休眠，鏈接的建立與斷裂，這些簡單的元素在時間和空間上的組合，構(gòu)成了“復(fù)雜”的人。而從這樣極度簡約的單一元素到一團渾沌又精微運作的實體，在百億量級的基數(shù)上，至少需要經(jīng)歷一個葛立恒數(shù)級次的運算。

    而要塑造出一個特定的人，更不知要經(jīng)歷多少個大數(shù)級次運算。因此即使是她，也不可能依靠自己完成這個目標。

    “我一開始，只是想研究一種算法，能從神經(jīng)元的層面上，修正認知，消除創(chuàng)傷帶來的心理障礙，但即使是這樣，我擁有的算力也不足以支持這樣的研究，倒是歪打正著，解決了一些‘超復(fù)雜決策效率改進‘的問題?！?/br>
    “就是你在Tigroup上的項目？”

    “嗯，以及Coach，就是現(xiàn)在市面上被廣泛使用的開發(fā)引擎?！?/br>
    她喝光了果汁，空瓶子被丟進垃圾桶里和儲奶袋呆在了一起。

    “……后來，言哥走了，你就想基于原來的研究，再造一個言哥？”許筱握住她的手，低著頭。看不清面上那浮于表面的笑散去了沒。但林宥恩感覺得出來，他指尖的溫度已經(jīng)失去了適才的熱意，雖然仍與她的手緊緊交扣著。

    “我想知道，如果完全沒有我，沒有過去那些事情的影響，他會是怎樣的人。”

    許筱仿佛看見，她一個人住在這間屋子里，在每一個夜里，獨自在書房里面對著不斷閃動的控制臺的樣子。

    也是，失去了曾經(jīng)血rou交嵌的戀人，兩年的時間怎么足以讓執(zhí)拗的她忘卻。相反，這份執(zhí)拗只會在無法消弭的愧悔和孤獨中繼續(xù)發(fā)酵，最終釀成一杯劇毒的苦酒。

    “宥恩。”許筱喊了一聲她的名字，忽然站起身來，岔開雙腿，面對面地坐在了她的腿上，然后捧起了她的臉：

    “看著我?！?/br>
    林宥恩環(huán)抱著Omega的腰，借著他的手勁，仰著頭笑道：“你現(xiàn)在不害羞了?！?/br>
    “他只是個AI，不是你說的嗎？”他輕輕地問。

    此刻，他背對著燈，暖黃色的光線順著那俊美的輪廓散射開來，為他的身體籠罩上了一層圣潔的光輝。

    Omega一只手搭在Alpha的肩上，另一只手拿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胸口。讓她感受自己的柔軟與呼吸，垂落在她臉上的目光中糅雜著愛意和憐憫。

    他覆在Alpha的手上的手掌緩緩合起手，又松開，然后復(fù)又合上。如此交替。胸衣很快被潤透了，薄薄的襯衫被暈濕了一片。

    “你看，它漲滿，疼痛，都是為了你；它是真實的對嗎？“

    “看著我，好不好，只看著我。“

    “孤獨的時候擁抱的我，餓的時候吃我，冷的時候進入我的身體。“

    “不要去我無法去到的地方，好嗎？“

    林宥恩看著他，心念顫動，她不太明白許筱為什么要做到這個地步。或許人有時大概愛得不是對方，而是愛著自己已經(jīng)付出的全部，以及必須與某個人攜手到老的執(zhí)念。

    她知道，他是在懇求，更是在向她要一個承諾。

    “……我很早就監(jiān)測到了他分裂的跡象，為了逼迫他們抵達運算的極限，所以沒采取措施。“

    “這次的風波，從根本上來說，是我輕縱與疏忽的結(jié)果。我闖的禍，總要我自己去收拾的，對嗎？“

    “僅僅是這樣嗎？“

    他低下身子，雙手撐在沙發(fā)的靠背上，將自己的額頭抵在了她的額頭上。鼻尖相對著，唇齒也幾乎要貼合在一起。

    而她不說話。不想說話，也或許是不想說謊話。她挑著馬上要去研究所前的這個時候把這些事都告訴他，無非是要他重新考慮他們之間的事情。

    撒謊或許不一定是自私。但明明是兩個人的路，卻把所有的真相擺在臺面上，把選擇的權(quán)力交給一個人，卻毋庸置疑是最殘忍的自私。

    想要陪伴和等候，卻不想承擔良心上的苛責。她是教科書式的精致利己主義者。

    林宥恩當然知道自己此刻的卑劣。但她不想放手，只要許筱不說要停下，即使卑劣，她還是想像這樣緊緊的攥住他纖細的腰，把他的身子按向自己，咬他的嘴唇，含弄他的舌頭。

    聽他喘息著說：

    “宥恩，我想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