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瀾臨一直覺得行淵像只大貓，脾氣壞，任性，順毛摸會翻肚皮，逆毛摸會齜牙咬人。

    可現(xiàn)在，瀾臨望著行淵，對方黑著臉色渾身暴躁，仿佛每個毛孔都涌出怒意。大概是礙于自己交代他要乖乖呆在陣法里，縱然千百個不情愿，行淵還是束手束腳老老實實蹲在里面，等他回來。

    嗯，其實比起貓，他更像大狗。

    瀾臨搖搖欲墜地站在結(jié)界之外，呼出的氣息在冰涼的空氣中化為一小團霧氣，瀾臨與行淵四目相對，朝他笑，“我回來了?！?/br>
    行淵大步?jīng)_過向他。

    瀾臨：“別……”

    一聲震響，行淵撞在了結(jié)界上。

    瀾臨：“哎?！?/br>
    罷了，已經(jīng)無所謂了。

    行淵面色陰沉，明明是自己犯的錯，卻惱怒地隔著結(jié)界瞪視瀾臨，猩紅如血的眼睛死死盯著他腹部的血洞。

    瀾臨晃了晃，踏進陣法，身體軟綿綿地往前撲倒，朝行淵伸直雙手。后者立刻張開雙臂，穩(wěn)穩(wěn)地接住渾身血淋淋的小上仙。干燥溫暖的手掌輕輕拂過后腰，摸到了貫穿整個腹腔的傷口，行淵道，“……笨死了?！?/br>
    “嗯?！秉c頭，未待行淵開口，趴在寬厚懷抱里氣息奄奄的瀾臨就小聲道，“別兇我?！?/br>
    反手摸了摸瀾臨被風(fēng)卷亂的黑發(fā)，行淵滿面陰霾，崩緊的額角暴起青筋，聲音卻溫柔至極，“好，不兇你?！?/br>
    瀾臨把臉埋在他的肩膀上，撒嬌似的蹭了蹭。

    自瀾臨離開后就不斷發(fā)出細微炸裂聲的陣法，在瀾臨踏入后瞬間寂靜下來。

    但很快——

    喀嚓，喀嚓。

    身后響起結(jié)界破碎的聲音。

    是方才行淵沖向瀾臨時，不小心撞到的位置。

    喀嚓。

    砰！

    早就瀕臨崩潰的陣法一角轟然坍塌。

    靈力夾雜著血絲奔離瀾臨的身體，重新筑成一道混合著絲絲縷縷血痕薄如蟬翼的結(jié)界?！　☆濐澪∥〉慕缃Y(jié)低低震鳴著，短暫維持片刻后，嘩啦?再次破碎。

    仿若陷入了死循環(huán)，一次次崩壞，一次次復(fù)原，原本透明的結(jié)界，染上觸目驚心的暗紅血色。

    ……

    瀾臨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倒下，身體全部重量壓在行淵身上。

    行淵抱起他，想把他放到床上，瀾臨卻搖頭，“要在洞口，看月亮。”

    “好。”

    “不想這樣坐，看不見你的臉。”

    “好。”

    行淵調(diào)換方向，修長的雙腿和瀾臨的交疊，兩人面對面，額頭抵著額頭，“這樣呢？”

    瀾臨輕輕舒了口氣，挺滿意地點點頭，下巴尖匯聚的冷汗隨著這一動作，掉落在衣襟上，他似乎渾然不覺。

    “小上仙，你想要什么?！毙袦Y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嘶啞顫抖得厲害，他頓了頓，喉結(jié)干澀地滾動一下，才繼續(xù)道，“我都給你好不好?！?/br>
    “嗯?！?/br>
    “說說看。”

    瀾臨把額頭枕在厚實的肩膀上，眉心微微擰著，分不清是在思考，還是在忍耐。

    行淵像是要為了這個囚困自己數(shù)百日的上仙掏出所有家底，從虛空中慌亂無章地翻出一堆瓶瓶罐罐，這些都是他當(dāng)初橫行世間收刮來。行淵不知道這些東西有什么用，他吞噬了太多人人物物，或是被他吸收融為了身體的一部分，或者成為收藏品被他擱置在虛空之境。

    瀾臨哭笑不得地看向堆了滿懷的靈丹妙藥，“從哪來的？”

    “有用嗎？”

    “唔，都是好東西，放在你這浪費了。”瀾臨隨手拿起一只白玉細頸瓶，指腹間觸感冰涼柔潤，笑了笑，“以后你若是有機會見到玄武，把這些送給他，他大概會很高興吧。”

    行淵眉宇間滿是戾氣，“玄武是誰？”

    “一位友人?！?/br>
    “……”

    “若不是他，我就見不到你了?！?/br>
    行淵啞聲，一字一頓，“是他讓你用這個法陣的？”

    “不是的。”瀾臨抿唇，輕聲說，“你別兇?！?/br>
    “我沒兇你！”

    瀾臨被行淵吼得一抖，像是被抽走了力氣，焉焉垂下頭。

    少了兩人的交談聲，隱隱約約斷斷續(xù)續(xù)的崩裂聲變得突兀而清晰。無論行淵抱得再緊，也無法阻擋瀾臨靈力的潰散，陣法如同一個貪得無厭的深淵，要吃干瀾臨的血和rou。

    行淵把瀾臨箍進懷里，誘哄似的溫言道，“小上仙，你會醫(yī)術(shù)嗎？”

    “……”

    “教我好不好？我學(xué)得很快的。”

    “……”

    “瀾臨？”

    “……”

    “瀾臨！”

    瀾臨想搖頭，說沒有用的，嘴唇抿了抿，說出口的卻是委屈巴巴的抱怨，“別吼，耳朵疼……”

    行淵對他簡直束手無策，又怒又氣又悔又怕，只能死死憋著。然而始作俑者還在懷里虛弱又嬌氣地哼哼，肆無忌憚地撒嬌。

    瀾臨側(cè)過頭，呆呆地看向天空，眼底有些渙散，“月亮呢？”

    行淵壓抑道，“天還沒黑，哪來的月亮。”

    “是嗎？”瀾臨遲鈍地眨了一下眼睛，“我為什么覺得，好黑?！?/br>
    行淵喉嚨一哽，“陰天，被云遮住了?！?/br>
    “這樣啊?！?/br>
    “再等等，就會出來了?！?/br>
    “好。”

    ……

    “我好累?！睘懪R像是不想守著了，疲倦地閉上眼睛，蜷縮在行淵懷里，“我睡一會兒，月亮出來了……”他停頓下來，微弱地喘息幾下，才低低喃喃，“你記得叫醒我。”

    行淵摸他的臉，捏著消瘦到硌手的下巴晃了晃，“別睡，不準睡，乖，聽話。”

    瀾臨閉著眼睛一動不動，眉頭一直擰著，聽見行淵一聲又一聲不斷地喊他的名字。緩緩?fù)鲁鲆豢跉猓廾读硕?，努力把眼睛撐開一條小縫，“好，不睡了?！?/br>
    行淵親他的額頭，“我們家小上仙最乖了?！?/br>
    瀾臨淺笑，很享受這種親昵。

    如果不是他的衣衫被血水浸濕，如果不是他的臉色如同白紙般蒼白暗淡，如果不是他的身體因為疼痛而痙攣抽搐，他和行淵看起來，真的很像一對如膠似漆幕天席地風(fēng)花月雪的有情人。

    瀾臨手指間布滿干涸的血跡，他揪住行淵的衣擺，輕輕晃了晃。

    行淵和他對視，“嗯？”

    兩人距離很近，瀾臨能很清楚的行淵眼底的情緒，里面是毫不掩飾的濃烈情意。小上仙思緒有些渙散，迷迷糊糊地想，對他來說，自己會是最好的那一個嗎？

    瀾臨想，自己一直很自由，見過很多人，也結(jié)交了零散的朋友……卻從未見過比行淵更好的。

    行淵一直被封印在重荒里，離開后，會遇到更好的人，行淵也許會用同樣的眼神望著別人。

    思及此，瀾臨有些難過地垂下目光。

    他想了想，一個字一個字認真道，“行淵，我喜歡你。”

    明明是很努力地在表達心意，但氣若游絲的破音嗓，讓瀾臨有點泄氣。

    行淵捧起小上仙低垂的腦袋，“我也是?！?/br>
    瀾臨眼睛彎了彎，看著行淵，露出一抹笑意。

    “重荒最高的山峰上，有一處小木屋……那里可以看遍重荒一年四季的美景……”

    “因為重荒太美了，所以你看完后，來年還得替我看一遍?！?/br>
    ……

    “然后，你便……離開吧?！?/br>
    說完后，瀾臨像是累極了，眼角萎靡地低垂下去，口中輕而長地嘆氣，身體無力地歪倒。

    行淵一把攬住他，牢牢摁進懷里，跟他聊天。

    行淵說了很多話。

    起初，瀾臨會斷斷續(xù)續(xù)地接幾句，用力睜開逐漸變得空洞呆滯的眼睛。后來，變成用一個微弱的鼻音回應(yīng)，接著，只有當(dāng)陣法崩塌的破裂聲響起時，瀾臨才會無意識發(fā)出嘶啞的悲鳴，到最后，行淵也陷入了沉默。

    漆黑如墨的衣擺被血液浸濕，散發(fā)著濃烈的血腥味，高大寬厚的后背透出一股子頹然和寂寥，行淵用要把瀾臨揉進胸腔的力度緊緊抱住他，陰沉殘暴的漆黑戾氣纏繞周身，模糊了他臉上的神情，只有那雙血紅色的眸子折射著陰森而冷漠的寒光。

    懷里的人早已失去意識，枯瘦的身軀因為極度痛苦而機械地抽搐。

    從行淵身后涌現(xiàn)的死亡氣息的陰森森將二人籠罩，不詳和危險一觸即發(fā)。

    “我說過，在陣法毀掉你之前，我會先動手。”

    “……”

    “你當(dāng)真沒有給自己留下后路？”

    “……”

    終于，瀾臨心臟里殘留的最后一縷靈力被吞噬殆盡。失去力量來源的陣法在瞬間崩潰，地面強烈震動，驚天動地的爆炸聲響徹云霄。被血液染成暗紅色的結(jié)界一塊又一塊地龜裂消散，只留下干涸的血沫混雜著石塊和塵土撲簌簌地落下。

    “小上仙，我把你吃了，好不好？”

    ……

    轟隆??！

    咚！

    洞xue驟然坍塌。

    行淵將瀾臨護在身下，用身體支撐起一塊逼仄的空間。

    “……騙你的，我舍不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