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又過了半月，眼見離論劍大會的日子越來越近，葉孟覺的失眠癥越發(fā)嚴(yán)重起來。他睡不著，便只好坐起身來，在那窗前定定地看外頭的雪。

    他的目光有些飄忽不定，不知是為了明日的比武而緊張，還是深陷在那日的夢魘之中。

    窗下的白霄花仿佛融入了雪色之中，瞧得久了，難免讓人生出眼眸刺痛之感。葉孟覺不知怎的，突然伸出手去折了一朵下來。

    那花朵應(yīng)聲而斷，他仔細(xì)瞧了一會，卻驟然僵住了。那本該溢出水的花莖邊緣，卻有著一層暗黑色的痕跡，分明是有人在折斷后重新嫁接其上的。

    不祥的預(yù)感從心底升起，慌亂之中，葉孟覺險些摔碎手旁的茶盞。這樣寂靜的夜里，他清晰地聽見自己沉重的心跳聲，必須要找陸遠(yuǎn)燈去問個明白。

    寒風(fēng)刺骨，刮在少年稚嫩的臉龐上。陸遠(yuǎn)燈這幾日別說在他房中留宿，便連日常里見著他模樣的時候也少了。閣內(nèi)靜悄悄的，冷意混著白霄花的異香撲面而來，有種透骨的寒。

    葉孟覺在廊下疾奔，遠(yuǎn)遠(yuǎn)看著陸遠(yuǎn)燈的房間內(nèi)亮著燭火。他還未靠近，男人的一句話便如同拳頭一般砸了下來。

    “你對他如此心狠，可曾想過他若是知曉了這些事情，又會對你如何看待？”

    這人聲音也算是耳熟的，正是陸遠(yuǎn)燈的好友戴春寒。如若知曉他今日前來，葉孟覺定不會如此貿(mào)然趕來，未想這番偶遇，竟是讓他聽到了意外之語。

    “他那個任人揉搓的性子，就算知曉，也不過是會與我鬧一陣別扭罷了?！标戇h(yuǎn)燈的話語如此篤定，以至于葉孟覺心血上涌，恨不得立時沖進去與他對峙辯駁一番。

    可他終究是做不出這種事情的，本來他今日前來，就是鼓起了莫大的勇氣。

    屋內(nèi)的談話仍在繼續(xù)，戴春寒顯然對這位好友的冷漠無情習(xí)以為常，他只是輕嘆一聲：“可憐小孟覺，被你賣了還要替你數(shù)錢。這孩子對你真心得很，只怕這回沒這么容易原諒你了?！?/br>
    陸遠(yuǎn)燈嗤笑一聲：“他不原諒我，也已經(jīng)無處可去了?！?/br>
    葉孟覺深吸了一口氣，胸口又隱隱作痛起來，仿佛乳尖還被那銀針穿刺而過。這兩人的對話，更是印證了他心中猜想。

    那日陌生男子的jianyin，根本就是陸遠(yuǎn)燈有意為之。

    戴春寒喝了一口熱茶，一眼瞥見簾下那抹淡淡的陰影，露出了饒有興致的神情：“說人人到，嘖嘖。”

    陸遠(yuǎn)燈臉色微變，冷風(fēng)驟然將門簾吹來，地龍的暖熱讓葉孟覺呼吸一滯，未想竟要當(dāng)著其他人的面揭開自己血淋淋的傷疤。他眼前陣陣發(fā)黑，好一會才瞧見了對坐的兩人。

    陸遠(yuǎn)燈坐得筆挺，不似平日里他見到的溫和，而是宛如一柄利劍，稍稍走近便會被劍芒所刺傷。葉孟覺模模糊糊地想著，或許這才是他本來的姿態(tài)。

    少年的聲音低啞得可怕，在雪夜中卻格外清晰分明：“為什么？”

    空氣中的暖意瞬間沉寂了下來，屋外寒風(fēng)倒灌而入，吹得門簾呼呼作響。戴春寒眼中滿是看了一出好戲的神采，并無任何插手之意。

    陸遠(yuǎn)燈的尷尬只有一瞬，他很快就恢復(fù)到了慣常的冷淡：“你應(yīng)該明白自己的身份?！?/br>
    葉孟覺的身體顫抖了一下，他曾設(shè)想過很多次自己被男人拋棄的那日，可到頭來竟還是如此痛徹心扉！他低著頭，竭力不讓自己眼中的淚流下來：“是，弟子明白，弟子只是陸師叔的爐鼎之一?！?/br>
    屋內(nèi)燈火通明，將少年神態(tài)一一映入眼簾之中，陸遠(yuǎn)燈有片刻的遲疑，薄唇輕啟：“你知道就好。”

    葉孟覺今日才明白薄情二字究竟如何寫，他低笑一聲，心頭氣血翻涌，喉頭一甜，卻是縷縷朱紅從唇邊墜落。

    戴春寒微微蹙眉，知曉他氣怒攻心之下已是傷了身子，眼見再幾日便是論劍大會，無論如何，葉孟覺也不能在此時出岔子，他難得在此刻開口打圓場：“好友倒也不必如此絕情?！?/br>
    陸遠(yuǎn)燈看了他一眼，低聲開口道：“我亦難得見你對人如此維護?！?/br>
    他這話說得戴春寒面色不悅，知曉今日之事難以善了，后者望了望兀自站在中間的少年，他手中還拿著那朵散發(fā)著幽香的白霄花。蒼白的顏色映襯得葉孟覺的面容更加憔悴，眼中盈盈淚水讓戴春寒心中一軟，心中話語驟然脫口而出：“此事容后再議，看來他在你這是待不得了，不如同我回去住上幾日，待比武之后再說?！彼挷徽f走上前去，竟是拉起葉孟覺的手就往門外走去。

    陸遠(yuǎn)燈冷笑一聲，勁風(fēng)所到之處，門應(yīng)聲而關(guān)。

    葉孟覺未想過戴春寒竟會為他出頭，這一下驚得目瞪口呆，小聲說道：“不要……我，我不走?！?/br>
    戴春寒溫厚的手掌傳來陣陣暖意，幫葉孟覺穩(wěn)住了體內(nèi)流竄的真氣，他溫和地說道：“別怕，遠(yuǎn)燈的性格我清楚，你留在這里，只怕明日便不成人樣了?！?/br>
    葉孟覺愣了一下，下意識地躲在戴春寒身后，有些畏懼地看著陸遠(yuǎn)燈。后者冷冷地盯著兩人的一舉一動，竟是難得露出了一絲笑容來：“孟覺，你真要跟他走？”

    葉孟覺半晌不做聲，好一會才從戴春寒身后走出來，輕輕搖頭道：“我從未做如此想?！?/br>
    陸遠(yuǎn)燈眼眸冷冽：“那他為何會替你出頭？”

    葉孟覺也不知是哪里生出來的勇氣，一雙眼眸澄澈通透，直直與男人對視：“我身為小師叔的爐鼎，與戴師叔也算是熟人了。他憐我境遇，偶爾為我多言半句，卻又有何不可？！”

    陸遠(yuǎn)燈勃然大怒，厲聲道：“好啊，原來你們兩人早已勾搭成jian。春寒，你饞這婊子的身子怎不與我明說，像他這樣的sao貨，我倒還常常擔(dān)心一人滿足不了?！?/br>
    耳側(cè)傳來戴春寒的輕嘆，有一絲暖意從葉孟覺心底悄然滋長，他突然覺得自己向來懼怕的這個陸遠(yuǎn)燈，褪去身上那各式各樣的光環(huán)，也只不過是一個平凡男子罷了。

    他也有七情六欲，也有得不到的謝非醉和將自己作為籌碼換取利益的冷硬心腸。

    于是，他終于有了一次反唇相譏的機會：“是啊，小師叔既然知道我是個蕩婦，那為何不肯將此事的利益關(guān)系與我說明了。我不過是個低賤的爐鼎，只要是小師叔的要求，我定然會好好侍奉那晚的陌生男子?！?/br>
    陸遠(yuǎn)燈冷著眼瞧他，亦是久久說不出話來，他興許也從未想過，那個有些懦弱的少年，竟然能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更令他難以自容的并非是葉孟覺字字誅心的話語，而是少年已經(jīng)平靜下來的眼眸，那雙眼睛有如一張鏡子，讓陸遠(yuǎn)燈看見了自己丑惡的一面。

    他辜負(fù)了少年的情意，也無法化解自己心中的矛盾。他那日去尋范歸，并非是為了葉孟覺的論劍大會名次，而是為了自己的。

    水鏡觀中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定，要想成為掌門候選人，觀內(nèi)的論劍大會必須奪得頭魁，而且不是一次，應(yīng)該是很多次。

    在這數(shù)百年間，陸遠(yuǎn)燈在觀內(nèi)最大的對手并非齊名的好友戴春寒，而是那個被他私下稱為雜種的白京華。此人母親乃是前任掌門的小妹，因為與魔門中人媾和，而生下了他。將魔門視作生死仇人的水鏡觀出乎意料接納了這個孩子，但并未教授他過多觀中武學(xué)。白京華此人卻也是天縱奇才，百年之間，陸遠(yuǎn)燈與他的交戰(zhàn)記錄中，勝率不過二成。

    所以，他才會起了找范歸動手腳的念頭。陸遠(yuǎn)燈與范歸關(guān)系談不上多好，他本以為對方這次會獅子大開口，硬詐自己一筆，結(jié)果范歸提出的條件只是讓葉孟覺陪他一個晚上。陸遠(yuǎn)燈自然是痛快地答應(yīng)了，這也就是那晚為何他會如此生氣以及那晚之后他卻對葉孟覺格外溫柔的原因。

    他凝視著葉孟覺，少年對他似乎還是有些后怕，袖口早已被他揉得皺巴巴的，陸遠(yuǎn)燈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緩緩開口：“你們走吧?！?/br>
    葉孟覺本已準(zhǔn)備承受陸遠(yuǎn)燈的怒火，未想他竟然給了自己一個出乎意料的答案。他定定地望著男人，許久沒有回過神來。

    戴春寒卻是松了一口氣，他本來都做好了要與好友刀劍相向的準(zhǔn)備。此刻，他輕輕拍了拍少年的肩，示意他快些離開，以免陸遠(yuǎn)燈再度反悔。

    “葉孟覺，你要清楚，你走出了這里，就再也沒有回來的機會了?！?/br>
    少年的腳步倏然頓住，他回過頭來望著陸遠(yuǎn)燈，像望著一個未曾蒙面的陌生人。這句話仿佛在為他這一年的荒唐落下了一個完美的句點，從吹雪閣來此，在男人身旁挨了鞭子又吃糖的提心吊膽，以后再也不會有了。

    他轉(zhuǎn)過身去，對著陸遠(yuǎn)燈恭恭敬敬地行了個禮：“多謝小師叔教導(dǎo)，孟覺就此別過?！?/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