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下了一場百年不遇的大雪，連在紫微分壇待過最久的弟子，也從未見過這樣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

    葉孟覺眼中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從漫天飛雪到靈堂裹素，一切都是那么順其自然。

    他一路不飲不食，身旁唯有戴春寒重璋二人。此兩人卻也隨他一路不眠不休，他大病初愈，這番下來，卻又是咳血不止。

    江南至漠北遙遙數(shù)萬里，他們卻只花了一日便身處在紫微城之中。到的時候已是傍晚，因著魔門數(shù)度侵犯之故，城里的居民百姓早已拖家?guī)Э诘仉x去。

    再加上又是這樣天寒地凍的日子，便只有幾個零星的商販?zhǔn)帐爸?，連語氣中都帶著蕭索之意。

    城中另有結(jié)界守護(hù)，故而無法再御劍飛行，只能騎馬向紫微宮而去。葉孟覺有些恍惚，只覺得好像就在不久之前，他才與范歸從這街市上并肩走過，那時還未出正月，城中零散地掛了些花燈。

    葉孟覺不知怎的便生出一個念頭來，有些遲疑地問著身旁人：“若是有一日，我生了離開水鏡觀的念頭，你……是否還愿隨我而去？”

    范歸有些無奈地伸出手指點(diǎn)了點(diǎn)他的眉心：“我看你是昨日被我cao得傻了，否則怎會生出這種愚笨的念頭來？”

    葉孟覺松了手，站在原地望著范歸的背影好一會，才快步跟了上去。

    是啊，便是虛名，又有誰會真正舍得呢？

    眼見著離紫微宮越來越近，葉孟覺的心也越來越往下沉，幾乎要到地底里去的。他沉默地在雪地中行走著，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是在夢中抑或現(xiàn)實。

    范歸身亡，各大宗門奔喪者來往眾多，再加之他從前的各種風(fēng)流事跡，甚至還有不少妝容清麗修為高深的女子。

    掌門依舊沒有前來，他派來的是戴春寒，范歸的繼任者。

    葉孟覺定定地站在那華麗得不像樣的棺槨前，臉上卻沒有更多的情緒起伏，反倒是他身后的重璋出乎意料地對著范歸的靈位磕了三個響頭，然后有些擔(dān)憂地望著他。

    李光遠(yuǎn)作為范歸的大弟子，早已換上了一席白衣，在葉孟覺面前緩緩地訴說來龍去脈。

    原是范歸去年舊疾未愈，受了幾處外傷后突發(fā)頭風(fēng)而亡。

    簡短的兩句話，已是匆匆概括了范歸這兩個月的狀況。李光遠(yuǎn)極為不安，甚至身體都抑制不住地顫抖起來，他未見過重璋，卻也猜得到他的身份，此時此刻，他只能將求助的目光投向了少年。

    重璋跪了下來，一字一句地說道：“師尊，事情確實如李師兄所言。范師叔頭風(fēng)一事是我擅自做了決定，讓任何人都不得告知于你。所有的罪責(zé)，皆由我一人承擔(dān)。”

    葉孟覺只覺得喉嚨里一股腥甜的氣息開始作祟，他死死地看著范歸的靈位，拼命壓抑著那種沖動。最后的結(jié)果，便是嘴角有鮮血涌出，一滴一滴，染濕了雕龍刻鳳的棺槨。

    “孟覺！”戴春寒顧不得再與他人寒暄，上前急急點(diǎn)了他幾處大xue，護(hù)住葉孟覺的心脈，囑咐重璋與李光遠(yuǎn)將他帶入后殿去。

    在那熟悉的后殿里坐了好一會，葉孟覺才感覺到自己仍是活著的。他望向重璋，少年額頭上有深深的血痕凹陷，是方才跪地時一下下磕出來的。

    他牽了牽嘴角，又問道：“疼么？”

    重璋嚇得直搖頭，連李光遠(yuǎn)這等見過大場面的人都心里生出畏懼來。范歸死前細(xì)細(xì)叮囑了他，若是葉孟覺發(fā)怒、痛苦、甚至是殉情該如何?？伤膊恢溃绻@個有些怯懦的男子什么反應(yīng)也沒有該是如何。

    所以他也只能跪在了重璋身旁，重重拜下去：“請節(jié)哀順變?！?/br>
    葉孟覺定定地坐著，頗有些怨恨地絮語：“為什么偏偏是我活下來了呢？若是蒼天有眼，將我與他一并帶走豈不是更好？”

    重璋神情一變，如同受驚一般猛然站起身來：“你絕不能死！”

    葉孟覺被他抓得手腕發(fā)疼，卻又有些無奈：“你放心，我并沒有打算尋死……他也不會希望我隨他而去。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想不明白……為什么……到底是為什么呢……”他試圖站起身來，然而腳下一軟，又重重地跌在了椅子上。

    重璋心如刀割，嘴唇顫抖得不像樣，他幾乎是對葉孟覺大吼著：“師父，你哭出來啊！你想哭就哭出來好嗎？你千萬別再這樣了，我求求你了！”

    葉孟覺更加疑惑，心中有隱隱的聲音告訴自己，確實，重璋說得是對的，這個時候，自己是最該哭出來的。

    可是他做不到……眼底是干涸的，沒有一滴淚水，唯有喉間的血腥之氣不斷上涌，卻又被堵在了心口。

    他緩緩地轉(zhuǎn)過頭來，卻有些迷茫：“可是……為什么，我連哭都忘了？”

    重璋說不出話來，只能跪在葉孟覺身旁，靜默地陪著他。

    李光遠(yuǎn)自然插不進(jìn)他們師徒二人之間，便也只好安靜地退了出去，輕輕地掩上了殿門。

    所有人或真或假的悲痛不過短短幾日，很快，魔門護(hù)法蕭惜鴻攜大軍前來，正要趁此良機(jī)意圖一舉攻下紫微城。葉孟覺并沒有離開漠北，回到他那依舊和平如往昔的江南分壇去。

    他向掌門寫了一封簡短的書信，表明愿意跟在戴春寒左右，守此地平安。

    葉孟覺所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水鏡觀形勢之激烈，毫不異于漠北，掌門根本無暇顧及他的死活，甚至連這封批準(zhǔn)的回執(zhí)，都是出自他最得寵的弟子司馬和愁之手。

    這個世界確實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逝去而停止，葉孟覺跟在戴春寒身旁，每日周旋于各大宗門弟子之間，卻絲毫不見疲憊。

    等到這樣過了一年，清明時他給范歸靈位上香時，才依稀有片刻空閑去思考從前沒有范歸的歲月里自己是如何度過的。

    修真者的年歲通常以一個甲子為計數(shù)單位，可這短短十年，葉孟覺卻覺得自己已經(jīng)過完了一生。去年才過世的范歸，今年他就已經(jīng)有些記不清他的模樣了。

    他跟重璋說起這件事情的時候，后者難免有些驚詫：“師父，你……當(dāng)真不記得他的模樣了？“

    葉孟覺的目光從那靈位上淡淡掃過，說出的話語卻是連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涼?。骸拔掖_實應(yīng)該記住他的，我曾是他的……道侶啊……”他有些費(fèi)力地望這陰郁的天空，試圖回憶起范歸的模樣，那里很快即將迎來一場大雪，可也無法掩蓋空氣中濃厚的血腥味。

    自與魔門開戰(zhàn)兩年來，死傷者數(shù)以萬計，早已將紫微宮外的河水染成了深黑色。

    浩浩蕩蕩的雪落下來，勾起了他淡去的回憶，葉孟覺模模糊糊地說道：“去年這個時候，咱們是不是剛從江南過來？”

    重璋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握住了他的手：“對，那時的雪比現(xiàn)在大得多……烏壓壓的，仿佛天都要塌下來?！?/br>
    “是么？”葉孟覺蹙眉，仔細(xì)思索著，“我在雪地里行走，好像是為了什么人？應(yīng)當(dāng)是范歸罷，得知他的死訊，我該是很傷心很傷心才對……重璋，為什么現(xiàn)在想起來，我居然一點(diǎn)都不覺得難過了？！”

    重璋眼光爍爍，帶著某種不易察覺的哀傷：“這說明……師父你已經(jīng)從往事里走出來了，這是好事……是好事?！?/br>
    葉孟覺緩緩地?fù)u了搖頭，手指從范歸的靈位上緩緩摩挲而過：“這不對……這不對勁，我好像忘了他，為什么……我不該忘記他的。”他呼吸變得急促起來，突然又抓緊了重璋的手：“你是見過他的對不對？你也知道我們的事情，重璋，你告訴我……為師當(dāng)年和他經(jīng)歷了什么？”

    重璋怔怔說不出話來，他強(qiáng)行壓抑住自己內(nèi)心的沖動，半晌只得苦笑道：“師父你忘了，范師叔不喜歡我……將我派去了觀內(nèi)，你們的事情……我并不十分清楚?！?/br>
    葉孟覺這才松了手，他撐著臉想了好一會，終歸是一無所獲，只得黯然地垂下頭去：“罷了，你以后每日清晨記得提醒我，要為他上一柱香?！?/br>
    重璋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到嘴邊的話語卻又咽了回去。在范歸過世之初的幾個月中，葉孟覺便是日日清晨為他上香禱告，只是后來……他忘了。

    他服侍葉孟覺睡下，自己則是小心翼翼地掩了門，去了戴春寒的書房。

    彼時月至中天，雪已漸停，一輪明月見多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仍是隱于烏云之后。戴春寒很是喜歡重璋，便任他自由出入，從不命人阻攔。

    這里原先是范歸的書房，如今一年下來，格局雖未變化，但細(xì)節(jié)卻早已添上了戴春寒專屬的味道。

    譬如那爐中所燃的沉香，有一種古樸而溫潤的氣息，與當(dāng)年范歸愛的辛辣香氣截然不同。

    重璋足不沾地，早已修煉至踏雪無痕的境界。他幾年前受了陸遠(yuǎn)燈一掌，卻是因禍得福重塑經(jīng)脈，如今早已是水鏡觀新一代弟子中最為出眾之人。

    “你這個時辰來找我，想必是有要緊事的?！贝鞔汉^也不抬，繼續(xù)審視著兵力部署。

    “是，師父他似乎已經(jīng)察覺到自己將范師叔忘了?！?/br>
    “都快一年啦，也差不多是時候了。”戴春寒抬起了頭，臉上寫滿了疲憊。

    “我擔(dān)心的并不是這個，而是……我聽說下個月陸師叔會來此視察?！?/br>
    戴春寒眸中精光一閃，緩緩道：“他一定會見到孟覺，但這件事情，絕不能讓他們其中任何一人知曉?！?/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