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凄清的月色照亮山間馳道，眾人酒足飯飽之后，滿懷愉悅之情乘月而歸。

    馮驍趕來車駕，芙蓉登車坐定，發(fā)覺相柳沒有跟上，撩起簾子，恰巧看見相柳在同簡昀說話。

    周圍全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同僚，唯有簡昀，才能值得相柳停步。

    相柳經(jīng)過簡昀身邊時(shí)腳步一緩，簡昀恭恭敬敬躬身行禮，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相柳道：“攻訐麒麟，就是在與國家為敵。樊老板，我勸你凡事三思而后行，平時(shí)多想想簡氏家訓(xùn)，勿給家族難堪?！?/br>
    語畢，相柳與簡方對視一眼，簡方敬服地點(diǎn)頭施禮，顯然二人早已達(dá)成共識(shí)。

    相柳朝芙蓉走去，他背后簡昀直起腰來，臉色忽紅忽白，陰晴不定。而后，簡昀目光凝定地直直朝芙蓉看去，欲言又止。

    車駕行至半途，芙蓉依舊撩著車簾，山風(fēng)微涼，輕緩地吹進(jìn)車內(nèi)。

    “怎么了？”相柳問。

    芙蓉抬頭凝望山間月色，幽幽感嘆：“今夜月色真美?！?/br>
    相柳伸手替她撥開被風(fēng)吹亂的碎發(fā)：“風(fēng)也溫柔。”

    芙蓉回頭，猛然撞進(jìn)相柳深邃的目光中。那眼神好似盛滿了破碎的月光，滿心滿眼都是她。芙蓉突然低笑起來，仿佛聽見了世間最深情的告白。她說：“景色宜人，何不棄車而行？”

    “你想去哪？”

    “我想回去問問簡昀，熬制米漿的秘方。”

    相柳面色一沉。

    芙蓉一笑，目光堅(jiān)定：“既然是秘方，自然是我單獨(dú)去問。你可在府外等我?！?/br>
    芙蓉去探尋真相，愿意同他明說，便是好事。起碼柳國新君不會(huì)偏聽偏信。

    相柳神色一緩，銀白的月光照亮他的側(cè)臉，平添溫柔：“……好?！?/br>
    簡昀立于院中，一位少女騎著妖魔緩緩降落。少女騎在英招背上，絲毫沒有下來之意，就這樣居高臨下地看著他：“有話就說吧。”

    簡昀一絲不茍地行完禮，譏諷地看著英招道：“臺(tái)輔害怕草民與主上單獨(dú)敘話嗎？即便自己不來，使令也片刻不離。”

    “放肆！”鴻昭呵斥道。

    芙蓉安撫住鴻昭，說道：“以你暖衣閣近日的言論立場，我敢與你獨(dú)處嗎？你若無話，就此別過。”

    簡昀上前一步：“主上以為草民故意污蔑臺(tái)輔？”

    芙蓉道：“阮水決堤之時(shí)，端州暴亂之時(shí)，我剖腹取肝之時(shí)，樁樁件件流言都劍指黑麒麟，敢問這其中哪件沒有你暖衣閣在背后推波助瀾？劉麒究竟和你有何深仇大恨，你要再三造謠他嗜血成性、禍亂朝綱？”

    簡昀冷笑：“我造謠？主上您可以問問早年接觸過劉麒之人，問問芬華宮中的老宮人、經(jīng)歷過先王末年動(dòng)亂的邊民、阮水沿岸的流民，您去聽聽，看他們怎么看待麒麟。”

    “休要離間我與劉麒關(guān)系！除了仁重殿的宮人，其他人接觸麒麟的機(jī)會(huì)有多少？以訛傳訛之言，怎比得過我親眼所見？”

    “親眼所見就是事實(shí)？”簡昀道，“當(dāng)年阮水決堤，下游重鎮(zhèn)危局立解，這就是事實(shí)！您素來知道臺(tái)輔鐵腕，這事他做不出來嗎？臺(tái)輔若問心無愧，為何兩次盡忠職守的魚系至今不得重用？還有，女怪待麒麟如父如母，您見過他的女怪嗎？”

    芙蓉一怔。

    魚系本來就要調(diào)任了，是相柳與她通信過后，阻止了芙蓉拔擢。而芙蓉還記得當(dāng)初在蓬山之上，她問起相柳的女怪南嶼，他連提都不愿多提。

    “您可知南嶼是怎么死的？可知我父親是怎么死的？更有甚者，您可知先王是怎么死的？”

    芙蓉大喝：“先王乃自行禪位而亡，天下皆知，你休要胡言！”

    “呵呵，先王當(dāng)然是禪位的，但他未必是自愿的！否則我父親為何會(huì)在先王禪位之后不到一個(gè)月就自戕而亡！”

    “……你想說什么？”芙蓉感到體內(nèi)一股寒氣躥了起來，八月的夜晚竟有森森涼意。

    “當(dāng)年，芬華宮宮人多次見到黑麒麟野性難馴，先王為克制麒麟魔性，不得不鞭笞訓(xùn)誡，而麒麟每每被打得鮮血披面，依舊不改桀驁本性。哪國的麒麟是這般時(shí)刻染血而毫無懼色的？這就是黑麒麟嗜血流言的源頭?！?/br>
    當(dāng)初芙蓉見到相柳跪在血泊里，確實(shí)是不馴的，可因?yàn)榕c君王意見相左便唯唯諾諾，又豈是麒麟該有的個(gè)性？

    “鞭笞麒麟以致血流滿面，這是陶唐的錯(cuò)，不是劉麒的?！避饺胤瘩g道。

    簡昀一哂：“黑麒麟不懼鮮血是事實(shí)。而且，他的女怪南嶼是被其親手所殺，時(shí)任仁重殿外殿掃撒晚霜親眼所見，不信您可以回去求證。”

    “……”

    簡昀臉上漸漸浮現(xiàn)起偏執(zhí)的恨意：“簡原是我父親，在他之前大司馬大將軍一貫由一人擔(dān)任。他的死直接導(dǎo)致大將軍一職空缺三年，無人能夠勝任。這樣的鐵血軍人，怎么可能自殺？我親眼看見我父親在劉麒面前自刎！麒麟身邊妖魔環(huán)伺，要阻止他多容易啊，而他沒有。他就這么看著！我父親自殺前夜，劉麒曾與他徹夜長談，此事與他能沒關(guān)系？就連我父親死后他都不肯給他身后名，不說風(fēng)光大葬，連墓碑都不許有姓名！”

    “你也不知?jiǎng)Ⅶ枧c簡原說了什么，怎能認(rèn)定是他逼死你父親？”

    “呵呵，那就得扯到先王之死了。先王確實(shí)是自請退位，但他寫退位詔書之時(shí)，數(shù)萬禁軍鎮(zhèn)守芬華宮，君王卻無一兵一卒可用！他若不退位，頃刻便要血濺五步！而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劉麒，泱泱羽林軍竟唯劉麒馬首是瞻！”

    “麒麟不沾刀兵，不可能親自領(lǐng)軍逼宮。我猜，實(shí)際調(diào)兵遣將的是簡原吧？”

    簡昀臉色一變，默認(rèn)道：“皆因先王鞭笞麒麟的手段太過激烈，致使麒麟心生怨恨，最終聯(lián)合大司馬兵諫，強(qiáng)行逼迫先王退位！我父親為何會(huì)參與逼宮我是不知，但先王已死，他還有機(jī)會(huì)活嗎？麒麟不殺他，難道留著他來指認(rèn)自己的罪行嗎？”

    簡昀大聲嘶吼出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控訴，竟似用盡了全身力氣，說完便喘著氣沉默下去。

    芙蓉亦無話可說。

    相柳愿意帶她來祭奠簡原，便是有意讓她了解當(dāng)年之事。真相若如此不堪，相柳該對自己有多大自信，才不怕芙蓉與他心生嫌隙？

    可簡昀所言并非全無根據(jù)，畢竟在芙蓉即位之時(shí)，就連碧霞玄君都暗示她，先劉王退位另有隱情。

    芙蓉久久沉默，凄清的月光在地上投下她的影子，和英招的輪廓連在一起，仿佛另一種洪水猛獸。

    “主上，您若害怕我控訴父親之死不夠客觀中立，那您去聽聽百姓的聲浪吧?！焙嗞垒p聲說，“我暖衣閣主筆積翠親自采訪過米婆婆和阮水沿岸流民，他們說的話，他們對麒麟的恨，絕非我等可以杜撰?！?/br>
    “米婆婆的性命是我親自救回來的，她憑什么恨麒麟？”芙蓉詰問道。

    “主上可知，米婆婆為何不惜性命也要在洪流之中追回自己的包裹？”

    “怕是內(nèi)有亡夫遺物。”

    “對，也不對?！焙嗞赖?，“那包裹里確實(shí)有她亡夫遺物，更有她這幾十年來種地的收入、朝廷給予的補(bǔ)助，那是她全部身家，足足有十兩銀子。這足以讓她拼上性命。”

    芙蓉愣住。

    十兩銀子，在芝草，不過一個(gè)普通工人的月錢；在宋府這等商賈人家，只是扶搖頭上的一支釵子，芙蓉腕間的一個(gè)鐲子。但在鄉(xiāng)間，在終日勞作的農(nóng)人手中，積攢下這樣一筆錢，需要很久很久的時(shí)間，久到腰背佝僂、頭發(fā)如雪，如燕子銜泥，一磚一瓦都是血汗。＊

    “那他們恨麒麟什么呢？”芙蓉艱澀道，“新王踐祚，一切方興未艾，過去的窮苦既成事實(shí)，至少未來可期。麒麟重視水工，親自巡視，更于洪水滔滔中救人性命，這也是錯(cuò)？”

    “麒麟為救君王，可以喝令阮水退卻。此法可以救君王，為何不能救百姓？麒麟為何不在河口大堤潰壩之前解決凌汛之患？為何非要等到洪水沖進(jìn)泄洪區(qū)后才阻止阮水勢頭？被洪水吞噬的是沿岸百姓的全部身家，它當(dāng)時(shí)就這樣站在高空漠然看著，這樣的麒麟不可恨嗎？”

    芙蓉再次無言以對。

    喝令阮水退卻的是她，不是相柳，然而，是誰根本不重要。這是偶然事件，絕非治水良策。當(dāng)時(shí)情景若不及時(shí)泄洪，必定潰壩。

    “百姓無知，所以苛求麒麟盡善盡美；治水之策，堵不如疏，難道你不懂嗎？麒麟不是神，不可能事事防患于未然，甚至以一己之力與亙古長河相斗。你同情百姓之苦尚能理解，又為何如此苛求劉麒？”

    簡昀不答，冷笑著轉(zhuǎn)移話題：“主上不信我和米婆婆這些苦主所言，那不如觀察一下您的周圍。劉麒與先王不睦，如今朝堂還有多少先王舊人？深受先王倚重的封疆大吏如今還剩幾人身居要職？先王舊臣如蔡洋者，下野之后，劉麒便沒有再針對過他嗎？”

    有的，麒麟曾經(jīng)提議冤殺蔡洋。

    芙蓉越沉默，簡昀便越得意。明明是白衣偏偏的少年郎，滿心滿眼都是仇恨和憤懣，姣好的面容都變得猙獰起來。

    芙蓉說：“你同我說這些，不怕我為保麒麟聲譽(yù)，殺了你？”

    簡昀直直跪下，仰起頭說：“柳國以法治立國，我不曾以身試法，憑什么殺我？我若暴斃，柳國法治顏面何存？”

    當(dāng)初芙蓉拒絕誘殺蔡洋，如今便會(huì)以同樣的理由放過簡昀。

    芙蓉氣急，指著簡昀猶豫再三，終究沒有開口。她拉起鴻昭騰空而起，留下一句話：“你不觸犯法律，也千萬別讓你暖衣閣觸犯法律?！?/br>
    簡昀猛地站起，朝天空喊道：“您不該忌憚我，而是該忌憚黑麒麟！如果您不夠聽話，他就會(huì)像殺了先王一樣，殺了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