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市民生活史

    雖然那伊桑阿已經(jīng)以死謝罪，弘歷卻仍然不依不饒，提起筆來刷刷刷地便寫了一道諭旨：“……即偶因拒捕致傷，雖非陣亡可比，朕亦必念其因公身殞，格外加恩。似此畏懼自縊，究屬一死，若奮勇擒拏匪民，尚在死與不死之間，即使被傷，較之如此死者，豈不為榮乎？滿洲世仆內(nèi)，又豈應(yīng)有此等庸劣之人乎？此風(fēng)甚陋。著通行曉諭各省綠旗滿洲官員，嗣后凡一切事務(wù)，惟勇往奮勉，以蘄復(fù)滿洲舊習(xí)，痛戒懦弱怯懼之風(fēng)?！?/br>
    寫完最后一句，弘歷將筆往筆架上一擱，胸中這一口氣這下才算是全吐了出來。

    其實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冷靜下來，方才的憤怒已經(jīng)大半消退，余下的只有深深的擔(dān)憂：“繡春，我之所以讓一個滿洲旗人去統(tǒng)帶綠營，就是因為綠營太過疲弱，想著滿洲騎射畢竟更加精進(jìn)一些，便安排滿人整飭漢軍，哪知還不如漢人，竟然是漢人副手帶人沖了出去，倘若今后有了大的叛亂，難道只能靠漢人去平息？若是只此一處是這樣，我還能自己寬心，畢竟不損大局，然而只怕是冰山一角，露出來的只是一個小尖尖，水下還藏著大塊大塊的堅冰?！『刹怕都饧饨恰故呛芮逍驴蓯?，這種情形只讓人感到心驚，所以古人說‘防微杜漸’，不是沒有道理的，他一個人倒是罷了，不能讓他引導(dǎo)壞了滿洲整體的風(fēng)氣，話說這些年來的滿洲，著實頹敗得不成樣子，我這一回借著這件事，也是好好敲打他們一下，都清醒清醒吧，別給酒缸泡酥了骨頭，當(dāng)年怎么入的關(guān)，莫非都忘了？若是自己弱了下去，那些漢人把過去的仇恨又都記起來，到那時可是死無葬身之地！”

    褚繡春望著弘歷那頗為傷懷的神情，心情一時間也有些復(fù)雜，雖然曉得自己沒有什么資格去同情弘歷，不過弘歷這些年來一直是意氣風(fēng)發(fā)，雖然間或憤怒也是有的，然而卻少見這樣的失落，如今弘歷臉上這樣的表情，分明表露出一種無力感。

    褚繡春忽然想到自己當(dāng)初讀，里面有一句“rou食者鄙未能遠(yuǎn)謀”，許多話不能脫離當(dāng)時說話的背景，這句話也是一樣，比如說眼前的弘歷，堪稱rou食動物的頂級，然而他卻是非常清醒，反而是那些基層的滿八旗，一個個吃喝玩樂，只差了還算不上是醉生夢死，畢竟旗俸縱然號稱是鐵桿莊稼，卻還不至于能讓他們這樣紙醉金迷，雖然不是全部，然而旗人男子的典型形象就是“提籠遛鳥”，成日的泡茶館，聽書唱戲，斗蟋蟀斗鵪鶉，文化方面就表現(xiàn)在寫幾首酸詩，除此再沒別的，用一句民間大白話來講，便是“全養(yǎng)廢了”。

    其實從弘歷到褚繡春，都并不是苦行者的那種風(fēng)格，弘歷自然是不必說，他那個“好學(xué)敏進(jìn)”沒耽擱了“風(fēng)流典雅”，古玩字畫收藏極多，又愛篆刻，有上百枚印章，平日里看到喜歡的書畫，就到處蓋章，這個還可以算是高雅愛好，另外日常生活之中，他也很能夠給自己找樂子，對賞花極有心得，看到了什么花，都能夠結(jié)合當(dāng)時的情境，說出一些道道兒來，又喜歡逗魚，還愛養(yǎng)狗放鷹，又愛游玩，東巡便罷了，不是為了玩樂，不過各處離宮園囿他可不時地到訪，所以他那生活那可真的是津津有味。

    尤其弘歷還有一個愛好，就是喜歡養(yǎng)生，日?？偨Y(jié)了“十常四勿”，雖然未必完全科學(xué)，然而有一些卻的確是有道理的，比如“食勿言，臥勿語，飲勿醉，色勿迷”，十分注重生活細(xì)節(jié)，或許在那些狂放的豪士看來，很有些瑣碎吧，不過乾隆是打定主意“向天再借五百年”，也諄諄叮囑褚繡春：“要保重身體啊，便不說功業(yè)之類，身體康健也很是要緊，否則縱然是八九十歲的高壽，整日里這病那痛，又有什么意思？倘若只是三四十歲，弄到這步田地，愈發(fā)的沒趣了，不要說在外辦事，便是私人家居，也很是無聊。

    世人常嘆‘貧病’二字最為磨煎人，其實‘病’還在‘貧’之先，憑她怎樣的為難，只要有個好身體，自己勤加力作，若有機(jī)緣，日后總不難翻身，若是病得重了，任憑她怎樣的才華絕世，終究發(fā)揮有限，難有進(jìn)取，縱然原本有些資產(chǎn)，為了這病，也消磨了，落到貧寒凄涼，哪怕是世家底子厚，不怕花這湯藥錢，一邊吐血一邊聽杜鵑啼鳴，倘若是個佳人，旁人看著美是美了，自己終究無趣?！?/br>
    弘歷身體底子本來便不錯，他又很注重衛(wèi)生保健，所以身體很是不錯，處理政務(wù)軍務(wù)都很能支持，公務(wù)之余的生活也很有興頭兒，這便是得了健康的益。

    就連瓊古里爾哈，那樣一個看似冷淡的人，其實也并不枯燥無聊，瓊古里爾哈很喜歡八音，若是悶了便聽八音，尤其喜歡嶺南的八音，月琴笛簫配起來悠悠揚(yáng)揚(yáng)，十分動聽，這個平日里總是淡淡然的人，每當(dāng)聽八音的時候，神態(tài)便有了一種悠然，那一張白凈精致的臉也不再那樣疏離了，仿佛有了溫度。

    不過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玩樂歸玩樂，正經(jīng)事卻也照樣辦，弘歷每天早上卯時便起身，夏季里還好，隆冬時節(jié)這辰光天還沒完全亮，每一年從臘月二十四開始，弘歷從寢室出來，為了知會軍機(jī)處值班人員，他每過一道門，便響鞭炮一聲，等乾隆到了乾清宮，蠟燭還要再燃燒過一寸，天才能亮。軍機(jī)處十幾個人，每個人平均五六天才輪一個早班，已經(jīng)覺得辛苦，可是弘歷天天都是這么早上朝。

    滿洲的精英，那可真的是精英，不過普羅旗人的荒廢，那也真的是荒廢，用弘晝的話來說，“明明都不過是旗丁，正經(jīng)連個領(lǐng)催都沒掙上呢，一個個也學(xué)著人家逛戲園子吃小館子，冬天出門怕冷，夏天出門怕熱，倒比皇族還尊貴，把他們給嬌寵的，都跟嫩豆腐似的，輕輕拍一下便破了。若只是不能吃苦，倒也罷了，關(guān)鍵還寅吃卯糧，指餉借銀，有那一等刁鉆放債的，專門就把錢放給旗人，曉得他們有定額的餉銀和兵米，無論如何總還得起，若真的是吃穿了底子，這不是還有總旗主的皇上嗎？無論如何不能看著旗下的人狗攆兔子一般地給人追債，一個心軟少不得就得出錢幫他們還上，皇阿瑪皇瑪法的時候也都有過先例的，于是養(yǎng)成了個‘有恃無恐’，倒不是他們給皇家當(dāng)差，簡直是皇家給他們打工來了，一有事兒就找皇上。”

    所以褚繡春也覺得，雖然普通的旗人不像弘歷這樣，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與權(quán)力，不過倒是另有一種清福，悠閑得很。

    此時褚繡春也只好勸道：“不必太過憂慮，又不是全都如此，雖然有伊桑阿這樣的，卻也有許多如同海蘭察、瓊古里爾哈那般，很是能干的人，世上的人總歸是種種不同?！彪m然旗人的這個頹廢的風(fēng)氣著實濃厚了一些。

    遵化城中，瓊古里爾哈騎了馬走在街上，前方一座宅院門前，此時一片悲哀的哭聲，那是故游擊伊桑阿的家宅，今兒正在做頭七。

    瓊古里爾哈在門前下了馬，將韁繩交給跟從的士兵，自己走進(jìn)宅門，便見伊桑阿的妻子他他拉氏正跪坐在靈前，抹著眼淚，見他來了，他他拉氏忙站起身迎了過來：“瓊古里爾哈大人，承蒙你還想著，自從我家那個死鬼兩腳一伸，就這么過去了，我們這家中便再沒幾個人來了，這才是患難見真情，從前與大人并不是怎樣親厚的，這一陣卻多承大人照應(yīng)?！?/br>
    之前伊桑阿也與自己說過瓊古里爾哈，道是個很能裝模作樣的人，凡事較真兒，為人也冷冷清清的，總端著架子，仿佛廟里的神像，一點熱乎氣兒都沒有的，伊桑阿很不喜歡他，敬而遠(yuǎn)之，哪知如今出了事，倒是這一位“冰雕的蓮花”最有真情，幫了許多的忙，讓人真是替丈夫慚愧，之前說了他那么多壞話。

    瓊古里爾哈簡潔地說：“太太不必客氣，同為族人，是應(yīng)當(dāng)?shù)?，今兒是阿哥的頭七，我來送送他?！?/br>
    他他拉氏引著他到靈前，瓊古里爾哈燒了香，他他拉氏便請坐敬茶，瓊古里爾哈略坐了坐，喝了一杯茶，便起身告辭離開，他他拉氏還苦留不止，定要他留下來吃飯，瓊古里爾哈說營中還有事，便趕快走了。

    要說滿洲本來都是干脆利落的風(fēng)格，入關(guān)這么多年，也學(xué)得一身的繁文縟節(jié)在這里，比如說這請喝茶，來了客人一定要泡新茶，哪怕原來的茶葉是剛沏上的，也得倒掉換新茶葉重泡，見面互相請安也是一堆一串的話，連家里的狗都得問到了，漢人矜持于四書五經(jīng)仁義道德，滿人則以這種繁瑣的禮儀為榮，在瓊古里爾哈看來，很多都是廢話。

    昨天剛剛接到了弘歷對密折的批復(fù)，對于伊桑阿的事，瓊古里爾哈除了上題本，還寫了一份密折，他是侍衛(wèi)出身，乃是弘歷的親信之人，所以享有密折奏事的權(quán)利，密折里面，瓊古里爾哈匯報了一些細(xì)節(jié)問題，比如說伊桑阿死后，坊間是如何評論，旗人內(nèi)部又是怎樣的震動，弘歷接到密折的當(dāng)天便批復(fù)了給他，言辭十分嚴(yán)峻，道是“生得荒唐，死得窩囊”，對之只有痛恨沒有憐惜。

    就在弘歷返回密折的前兩天，瓊古里爾哈還接到了褚繡春的一封信，那是之前便寫好的，寫信的時候還并不知曉伊桑阿自盡的事情，便只是寫一些京中的趣事，還有日常雜事，比如因為旱情已經(jīng)緩解，市面上的物價終于開始降下去了，之前著實貴得令人心慌，鼓書里面說的“一個大錢買干蔥一段秦椒一個，八九十文買生姜一兩買韭菜一掐”，雖然是略顯夸張，然而比起從前豐年也漲了兩三成的樣子，如今總算是回落了，然而這物價或許是有個規(guī)律，一旦大漲，便不容易回到原來的水平，比起從前的價錢仍然是高了一些，糧食生長周期長也就罷了，就連小青菜都是如此。

    瓊古里爾哈離開京城，然而與京中的聯(lián)系并沒有斷，其中之一就是褚繡春，他們兩個的關(guān)系非常好，有一些事褚繡春一時拿不定主意，瓊古里爾哈便給他出出主意，褚繡春每次寫來的信都是厚厚的一沓，也沒什么正經(jīng)事，都是很瑣屑的一些日常，什么天氣情況，各種見聞，飲食衣服，全都細(xì)細(xì)地寫來，簡直就是雜記一樣，不過瓊古里爾哈卻覺得很是有趣，經(jīng)國濟(jì)世的慷慨陳詞，自己看得不少了，倒是這樣充滿煙火塵俗氣息的人情家常最為親切。

    瓊古里爾哈有時甚至?xí)?，那些長篇鏗鏘的議論說理，誰也不能說講得不對，只是與現(xiàn)實生活的距離終究有些遠(yuǎn)了，雖然崇高，卻很有一種距離感，讓人感到很是疏遠(yuǎn)，因其距離上的遙遠(yuǎn)而有一種失去溫度的感覺，倒是這些記錄瑣事的，比如米面多少文一斤，哪家館子開張，哪家店鋪倒閉，讀起來生趣盎然，倘若傳諸后世，也可以算作是史料吧，褚繡春是無論如何也成不了大學(xué)問家的，不過倘若他能夠堅持不懈地將這些事記錄下來，或許可以出人意料地在后世學(xué)界占有一席之地。

    與一些正經(jīng)滿洲人相比，褚繡春實在更加像一個正統(tǒng)滿洲八旗，他雖然也會記錄飯館茶樓，然而本身并不很喜歡在飯館吃飯，或許是從前顛沛久了，褚繡春就喜歡在家里吃飯，總覺得坐在那些二葷鋪子里，有一種不安的感覺，好像在向人家討要著什么一般，要說那些酒飯鋪的餐食，確實比起家常飯菜別有一番味道，畢竟是館子里的師傅，還是不一樣，然而褚繡春除非是應(yīng)酬，自己很少去，都是在家里吃飯，不是在jiejie那里，就是在弘歷那里，好吧，宮中的御廚確實是是父子相繼，千篇一律，不過花樣雖然固定，選的材料和烹調(diào)的手藝還是可以的，倒也并不委屈。

    所以瓊古里爾哈有的時候就在想，褚繡春雖然父親是滿人，然而他的母親卻是漢人，別說普通的漢人，便是漢八旗也在滿八旗之下，像是伊桑阿這樣，正經(jīng)滿洲大奶奶生出來的，雖然這種想法有點對不起褚繡春，不過本來看他們的母親，應(yīng)該是伊桑阿的吶吶強(qiáng)過了褚繡春的娘親，論理伊桑阿也應(yīng)該是個不錯的才對，哪知竟然淪落成這個樣子，讓自己也沒話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