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恒掌心的溫熱仍殘留在塞萬提斯的手背上，然而塞萬提斯只能眼睜睜看著亞恒轉(zhuǎn)身離開，再也做不了任何事。

    等亞恒輕輕地帶上了門，塞萬提斯才放下所有防備，方才緊緊咬合的牙關(guān)隱隱作痛。這個建筑的隔音很好，塞萬提斯聽不見外邊的動靜，但有一件事他非常清楚：

    亞恒不會再回來了。

    是啊，誰愿意留在只會傷害自己的人身邊呢？塞萬提斯發(fā)現(xiàn)，傷害亞恒和吉爾伯特所帶來的快意只是短短一瞬，但痛苦卻是持久而深遠的。亞恒會遠離他，吉爾伯特亦是如此，那些他曾經(jīng)想緊緊抓在手里卻抓不住、想要毀掉但毀不掉的東西已經(jīng)離他而去，傷害他人的言語和行為就像沒有刀柄的利刃那般，在刺傷別人之前，這么做的人的雙手早已沾滿自己的鮮血。

    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結(jié)果嗎？塞萬提斯自嘲地想道。沒有人能接受你真正的模樣，你不溫柔也不體貼，跟你的父親一樣，是個破壞欲強，只會推卸責任、對身邊人惡語相向的家伙。

    只要你稍微露出獠牙，那些曾給你溫暖，對你微笑的人都會被你嚇跑的。

    可是……這才是我真實的模樣啊。塞萬提斯手里的冰袋不知何時掉在了地上，他痛苦地將臉埋進了自己的掌心，像受傷的野獸那般低聲嗚咽著。

    另一邊，吉爾伯特等來了臉色蒼白的亞恒。

    “亞恒，你還好嗎？”吉爾伯特緊張地看了看閉合的房門，生怕塞萬提斯會突然情緒失控沖出來開始另一場罵戰(zhàn)，“他是不是又對你說了什么？”

    “沒有?！眮喓愦蟾胖兰獱柌卦谙胧裁?，安撫道，“他沒有對我說什么，畢竟他已經(jīng)被你揍得說不出什么了?！?/br>
    大抵是亞恒表現(xiàn)得很自然，吉爾伯特被他說得有點樂，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自己沒辦法給亞恒一個真心實意的笑容。

    他只想盡快帶亞恒離開這里。

    “我們先走，好不好？”吉爾伯特生怕觸動亞恒某一根敏感的神經(jīng)，他明白自己無法替代塞萬提斯在對方心中的位置，“醫(yī)生很快就會來，剛才我聯(lián)系過了。”

    “好?！眮喓惚鞠胫x謝吉爾伯特，可是究竟要以什么身份來感謝對方呢？亞恒沒轍，只好把后半句話吞回肚子里。

    平心而論，這個莊園被打理得十分漂亮，只可惜其中的人們無暇欣賞它，人們內(nèi)心苦悶而惆悵，其中兩個只想迅速逃離。

    比起擁有復(fù)數(shù)輛豪車的塞萬提斯，吉爾伯特的車就樸素多了，雖然是不錯的品牌，車型卻很老舊，顯然已經(jīng)開了許多年。當然，他也沒有專屬司機，由此可見作為巨富之家的私生子，他還是沒能過上奢靡的生活。

    亞恒坐上吉爾伯特座駕的副駕駛，他看著屬于安達盧家的莊園在后視鏡里漸漸遠去，直到再也看不見才把視線轉(zhuǎn)到別處。

    大概是不言語的二人發(fā)現(xiàn)他們目前的身份有些尷尬，一時間誰都沒有挑起話頭，也沒有哪個人去開車載音響，生怕突然出現(xiàn)的聲音會打破這微妙的平衡。

    亞恒從后視鏡里瞄了一眼吉爾伯特，如果塞萬提斯不挑破，亞恒絕不會想到吉爾伯特對自己有超出好友范圍的情誼，在經(jīng)過了一系列的折騰后，他已經(jīng)跳過了驚訝的階段，只覺得十分抱歉。

    要是他能早點察覺到……

    亞恒想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不知該如何是好。

    吉爾伯特的駕駛技術(shù)很好，一路上都非常平穩(wěn)，直到對面突然有輛車逆行到了他的車道，他才打了一方向盤躲了過去，由于太過驚險，兩個人進行了短暫的交流。

    “這是太危險了?！眮喓阏f。

    “是啊，”吉爾伯特應(yīng)了一聲，“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這么做?！?/br>
    聽他這么說，亞恒不由得想到了另一個人。

    他也很想問一句“為什么”。

    吉爾伯特留意著亞恒的一舉一動，雖然很多時候他感到自己笨嘴拙舌，但內(nèi)心卻很通透，譬如此時，他很快就明白了亞恒在想些什么。

    “亞恒，我不會為塞萬提斯辯護什么，”吉爾伯特輕聲說道，“我無法將他的做法合理化，希望你也不要為他找理由、為他開脫，這么做只會讓你更加痛苦，我不想你每時每刻都在責怪自己。”

    亞恒望向吉爾伯特，剛想開口，吉爾伯特就接著說道：

    “但有些事……我想他不會告訴你，你想知道嗎？”吉爾伯特小心翼翼地詢問。

    亞恒頷首。

    “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塞萬提斯真的是個很好的哥哥?！奔獱柌匦α诵?，眼神卻很憂傷，“如果沒有他，我可能活不到今天吧。”

    每個人的記憶都有可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變得模糊，塞萬提斯的形象在吉爾伯特的腦海里卻始終鮮明，這位長他七歲的兄長在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是他和他母親的保護者。論誰都無法想象，在外總是溫文爾雅的安達盧先生在家里的時候會是個習慣破壞一切的施暴者，塞萬提斯母親的早逝也并非體弱那般簡單。在母親去世后，剛十歲出頭的塞萬提斯像是什么都明白了，總是有意識地吸引父親的注意力，由此來保護更加幼小的吉爾伯特和身為管家的弗里斯太太。

    在吉爾伯特最初的記憶里，塞萬提斯會在半夜把他叫醒，讓mama帶著他到地下室去，mama的呼吸和心跳總是很快，她一遍遍地對他說：“會沒事的。”

    事實也是如此，到了天亮的時候，塞萬提斯會來地下室接他們倆——安達盧先生發(fā)泄完了，愉快地去情婦家了。

    “我好像來得有點晚，”塞萬提斯從弗里斯太太手里接過還很年幼的吉爾伯特，“對不起，吉爾伯特?！?/br>
    塞萬提斯的懷抱總是很溫暖，吉爾伯特還記得自己經(jīng)常在這個時候被塞萬提斯臉上的傷嚇得哇哇大哭，一直哭到醫(yī)生替塞萬提斯處理好傷口為止。當時他一直覺得，他們?nèi)齻€才像是一家人，或許那時的塞萬提斯也是那么認為的吧。

    “我和他都很厭惡來自父親的血?！奔獱柌仉[去了關(guān)于自己母親的遭遇，他對亞恒說，“如果我不是安達盧家的孩子，我和他應(yīng)該會更像一對兄弟，但塞萬提斯跟我不一樣，他的厭惡來自于恐懼——他害怕成為和他父親一樣的人?！?/br>
    “他一直都對自己要求相當嚴格，嚴格到近乎變態(tài)的程度?！奔獱柌氐穆暰€出現(xiàn)了一絲顫抖，“他無法和人建立真正的親密關(guān)系，因為一到這個時候他就會意識到，自己越來越像記憶里那個厭惡又恐懼的人了。”

    “你的出現(xiàn)對他來說……大概是個意外吧?！奔獱柌責o時無刻不在后悔，要是他把對亞恒的暗戀爛在心里，亞恒就不至于受到這番折磨和侮辱了，他真誠地向亞恒道歉，“我真的很抱歉，我也不奢求你能原諒我，亞恒?！?/br>
    “這不是你的錯?！眮喓阒貜?fù)道，“真的不是你的錯。”

    和塞萬提斯交往的時候，亞恒就發(fā)覺對方的某些行為有些反常，當時塞萬提斯開的那些玩笑，估計也有很大比例是他的真實經(jīng)歷。

    現(xiàn)在想來，那是塞萬提斯在謹慎地試探他：

    我經(jīng)歷過這樣的事，是不是很奇怪？

    假如我不是你看見的這幅模樣，你是否還能接受我？

    你會愛真實的那個我嗎？

    當塞萬提斯從最糟糕的方式展現(xiàn)最真實的模樣時，他從小保護到大的兄弟無法接受，那個曾經(jīng)說愛他、卻又不敢再明示愛意的人同樣不能。

    “吉爾伯特，我果然還是……很難過。”亞恒低下頭，透明的液體從他的眼眶里落了下來，砸在了他的西褲上。

    不僅是因為受到了傷害，更是因為傷害他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