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心上人毫無征兆向長輩們表明關(guān)系，還是主人拖著病體也要親自尋他這事，被強行困在房間里的沐七一概不知，甚至連類似的念頭都未曾興起。

    眼下能讓沐七衡慮困心、為之費神的，更多是他那半路出現(xiàn)的所謂胞妹，以及她身后的詭異門派。

    被俘將近一個月，沐七已換了三、四個住處。

    有時是在清醒中被蒙著眼睛轉(zhuǎn)移住處，有時則發(fā)生在他昏迷之際，但無論過程如何，他都或多或少地留下了些線索。

    沐七不打算主動逃離，或與這群人硬碰硬，而是寄希望于追影山莊的同僚們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以那魔教圣女為首，禁錮他多日的這群人行事乖張詭異，瘋狂且不計后果。在推測出他們極大可能就是沐修鶴身上yin毒的罪魁禍?zhǔn)缀?，沐七不敢確認(rèn)他那所謂的胞妹是否已在他身上留下什么印跡，故意引他回到沐修鶴的身邊，再借他行陰損之事。

    沐七不在乎自己身上留下多少傷痕，也不渴求能夠立即回到沐修鶴身旁，但有一點他無法容忍分毫——

    那就是他心尖上最最寶貴的人，因為他而受到半點傷害。

    哪怕是死，沐七也絕不允許這種情況發(fā)生。

    “所有的疼痛與傷害，”沐七在黑暗中想道，“降臨在我身上就夠了?！?/br>
    他喜歡的人，只需要在最安全的地方，安全地等待他將這些隱患鏟除。

    “公子，我們到了?！彪S著身側(cè)青年的柔聲細(xì)語，以及纏繞雙眼的布條脫落，被剝離已久的視覺終于回到沐七的掌控之中。

    端坐在木椅上的男人并未給予青年任何回應(yīng)，甚而連簡單的點頭示意都沒有，完全將他當(dāng)做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

    青年輕咬下唇，既難堪，又有些不知從何而來的委屈。

    “藥效應(yīng)該散得差不多了，公子是否感到不適？需要飲口水么？”然而在青年的經(jīng)歷和所受的教育里是沒有“惱怒”這個選項的。他依然重復(fù)著這些天做過的事，被拒絕了，那就換上更低的姿態(tài)，以此乞求男人的憐愛。

    男人依然吝于將視線放在青年的身上。

    沐七體內(nèi)的藥效未完全散去，維持著此時的坐姿其實有些難受，但他并不在乎，仿佛心胸處強行壓抑住的怫郁能憑借身體上的真實疼痛轉(zhuǎn)移。

    “我不需要搖尾乞憐的仆從，”男人的聲音硬邦邦的，聽起來是淡淡的嫌棄與不滿，但只有他本人知道，在層層偽裝之下，是被強行抑制住的殺意，“記不住就滾。”

    與沐修鶴幾分相像的青年連最基本的骨氣都沒有，卑躬屈膝的模樣簡直是對他本人的侮辱。

    “對不起，公子。我下次會注意的。”青衫青年揚起水盈盈的雙眼，其中展露出被男人回應(yīng)后的欣喜，“眼下需要我扶您到床邊休息片刻么？茶水還需要么？”

    “滾出去。”沐七注視著房間木門，眼神冰冷。

    下一刻，房門緩緩?fù)崎_，少女的揶揄聲同時傳到沐七耳邊，“哥哥也太不解風(fēng)情了，”那魔教圣女優(yōu)哉游哉地跨步走進(jìn)房間，“人家這小美人都這么可憐了，怎么不會心疼心疼他？”

    沐七看到她，嘴角似乎沒有那么緊繃，“不過是個愚鈍不堪的廢物。”

    她的眼珠子轉(zhuǎn)了轉(zhuǎn)，來來回回打量了眼前這對主仆好幾回，才嫣然一笑，說道：“也不怪哥哥嫌棄，品嘗過珍饈佳肴，還怎能看得上這種……”她頓了頓，見那半跪在地上的青年忍不住微微抬頭，才繼續(xù)道，“殘羹剩飯?！?/br>
    明明強硬命令青年伺候好沐七的人是她，但被沐七這漠然置之的態(tài)度取悅了的人也是她。

    沐七從前擅長的就是偽裝成他人的模樣，這些日子里同樣把一個“被懷疑、混亂、自責(zé)等諸多負(fù)面情緒困擾，又逐漸開始軟化的寡言長兄”的形象塑造得很好，當(dāng)下即冷哼了一聲。

    其中的不滿與嘲諷自是不言而喻。

    “可惜這窮鄉(xiāng)僻壤的也難找到好貨色，哥哥再委屈忍忍吧?！彼哪莻€meimei滿意地笑了。

    處于話題中心的那個青衫青年，在沐七的眼里不過是件無足輕重的物品，用來麻痹這群人的警覺，沐七連對方的死活都不在意，更不用說是那幾乎不可見的尊嚴(yán)了。他直接換了個話題：“如若我與你一同回去，教中的其他人是否會難為你？”

    沐七沒問他們是否正在向西南方向行進(jìn)，也沒問她接下來會對追影山莊做些什么事。

    那姑娘掩面一笑，“我們兄妹關(guān)系這么好，哥哥何須旁敲側(cè)擊？”她換了個坐姿，“我乃教中圣女，廣受推崇，為何不能帶人回去？”

    她似乎想到了什么，滿懷惡意地說道：“別說帶哥哥回去，就算把你們莊主抬回教中，也無不妥?！?/br>
    “慎言。他仍是我的舊主。”男人移開了目光。

    “呵，情人就情人，怎么，用一層主仆關(guān)系掩蓋著就能讓他心安理得，睡得安穩(wěn)了？”

    沐七不作聲，只是握緊了木椅的扶手。

    那圣女注意到沐七的小動作，目光沉沉說道：“哦，我怎么能忘了，哥哥這些年一直陪伴在他的身邊，同甘共苦，是他腳下最出名的那條狗，巴不得永遠(yuǎn)跪在他腳邊。這護(hù)起主來，還哪能想起自己的meimei？”

    男人語帶不忍：“別這樣說?！?/br>
    “那你覺得，怎樣說才合適？”少女微微低下頭，眼珠朝上，直勾勾地盯著他。

    顯露出與她實際年齡不相符的陰翳及偏執(zhí)。

    沐七幾度張嘴，最終輕聲道：“無論如何，他是我的舊主，對我有再造之恩，于情于理都應(yīng)尊重。再者……你現(xiàn)在在教中能有如此地位，作為兄長，我也同樣為你……”他露出了放下心頭大石般的表情，“高興與自豪。”

    如果說前一句話只是灑入火中的熱油，那后幾個字對少女而言不亞于直接降下天火，把整片樹林都點燃了。

    “高興？你在高興什么？”她猛然站了起來，怒形于色，口不擇言：“高興你尋得良主的時候，自己的meimei身處水深火熱之中，被一群老畜生糟蹋？還是高興你跟隨主人錦衣玉食的時候，自己的meimei被困在那鬼地方，日日受毒蟲侵蝕，做一個見不得光的圣女？”

    沐七面露驚詫，在憐惜與愧疚中沉默了下來，良久喃喃道：“都過去了，嫣兒。向前看吧?！?/br>
    他找到她的弱點了。

    就連那青衫青年也幫腔，“公子藥效剛過，姑娘您也體諒一下……”話都還沒說完，就被她一巴掌扇倒到地上。

    “閉嘴！什么時候輪到你這下賤的贗品擋著我們兄妹說話了？”

    這一巴掌似乎把她的怒火分散了些，可仍是燒得她難以平息，“過去了？這些事一直呆在我腦子里，時時刻刻都能回憶起來，如何過去？”

    男人緩緩道：“……我們是一家人，往后我都會陪你……”

    “家人？”這幾個詞更加刺激著那少女的神經(jīng)，“我最希望哥哥陪著的時候，哥哥在哪里？在那姓沐的賤人身邊！在跪舔著你的主人，不舍得讓他受一丁點傷！誰會在乎我是生是死？”

    “當(dāng)年我……”

    “你沒有！”少女直接打斷了沐七的話，不知是怕他出口的話會讓自己動搖，還是怕他說出更讓自己惱火的話，“當(dāng)年我看著你，看著你把那個冒充我的丫鬟埋了，根本就沒發(fā)現(xiàn)那不是我，也沒發(fā)現(xiàn)我一直在你身后！都怪你，他們答應(yīng)我的，如果你能發(fā)現(xiàn)，就不帶我走……如果不是你，我怎么會賭輸，又怎么會被那老虔婆擄走？”

    把這事怪罪在一個剛失去至親的稚童上其實不理智，也很不合理——例如說，擄走她的人就一定遵守賭約放她走嗎？

    但她早就在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中失去理智了。

    連日來那幾個與他們勾結(jié)的門派的反噬，以及教眾在她背后偷偷傳開的怨言早就將她腦海里那根弦勒得愈來愈緊，而沐七方才的話則是直接把弦剪斷了。

    盛怒之下，心底的想法直接噴涌而出：“明明是我，當(dāng)年明明是我在家里最受寵，為什么這些事一定要發(fā)生在我身上？為什么在那里被人糟蹋，生不如死的人不是哥哥你呢？”

    “少爺，別咬唇?！甭燥@粗糙的指腹撫上沐修鶴的唇瓣，隨之而來的是沐五的唇。

    車廂內(nèi)，沐五和沐修鶴接了一個淺淺的吻。

    “若沐七留下的消息無誤，近幾日就能找到他了。”許是沐修鶴的擔(dān)憂過于明顯，沐五難得多說了幾句話安慰他，“別擔(dān)心。不管如何，我們會為你帶他回來。眼下你只需要安心養(yǎng)病。”

    “我知道的。”沐修鶴任由沐五將他抱入懷中，順勢親了親他的唇角，毫不意外地在對方的唇邊嘗到了熟悉的，中草藥的苦澀。

    “下回待我喝完藥再親。那藥太苦，我一個人喝過就好?！?/br>
    “不苦?！便逦迨站o攬在美人腰間的手，使得兩人貼得更緊密，“很甜?！?/br>
    沐修鶴唇角微微揚起，半躺在貼身護(hù)衛(wèi)的懷里，聽著對方強有力的心跳聲，緩緩說道：“不知為何，我總是很擔(dān)心他?！?/br>
    寡言的男人摸了摸沐修鶴的頭發(fā)，哄小動物似的順著紋路輕撫，沒有過多的言語，但一下子就讓沐修鶴的心平靜了下來。

    “你們從前吃了許多苦頭，縱然都是我沒經(jīng)歷過的，但我也能體會到其中一二分。也就這一二分，已經(jīng)能讓我心頭不舒服。”

    在沐五的手掌落在沐修鶴的胸口時，他也同樣用臉頰蹭了蹭男人胸膛處的上衣。

    “前兩日，我看見外頭衣不蔽體的小乞丐，忽然想起你們兒時的模樣。那時我竟有個無稽的想法：假如我能早一些遇到你們?nèi)齻€，早早就將你們放在我身邊，該多好?！?/br>
    話音剛落，美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沒有了那些磨難，沐七還是剛剛失去雙親和幼妹，只想手刃仇人的孩子；年幼的沐五和沐十一對“瘟疫”二字的認(rèn)知只有雙親的離去，后來發(fā)生的種種也不復(fù)存在。

    他們?nèi)艘苍S帶著仇恨，也許還保留著幾分懵懂，也許仍然會成為沐修鶴的侍從，也許也能與他像此刻這般甜蜜。

    又也許，失去那段經(jīng)歷的他們不再將主人看作是自己的唯一，不再堅定不移地守候著沐修鶴，不再像此刻這般甜蜜。

    “我拒絕?！便逦逑攵疾幌?，直接回答。

    “不過是一個不著邊的幻想，”沐修鶴軟軟說道，“哪用得著討論起來?！?/br>
    “幻想也不行，”沐五那點在床榻上才會顯露出來的強勢和霸道逐漸滲入日常生活中，“卿卿甩不開我了?！?/br>
    聽到這稱呼，沐修鶴臉頰一下子就變紅了，就像抹了層淺淺的胭脂，一顰一笑皆是春意。

    自從追影山莊的莊主與貼身護(hù)衛(wèi)們兩情相悅后，無論談?wù)撈鹗裁词乱?，無論初衷是什么，最后都會發(fā)展成這種黏糊糊的狀態(tài)，就像是對新婚的小夫婦，一個簡單的眼神交匯都能纏綿出個什么來。

    偏偏那在外人看來冷心冷情的年輕莊主和他的護(hù)衛(wèi)們都極為享受這種酸臭酸臭的甜蜜氛圍。

    只是苦了某些一把年紀(jì)了還沒成家的孤寡老人。

    “咳。”滕紹清了清根本不存在的口痰，“少爺，少夫人，老夫要進(jìn)來把把脈了?！?/br>
    當(dāng)下，他們一行人分出了三路行動。以鳩樓葉隼為代表的少年殺手們一路，邱凝帶著沐十四他們?yōu)橐宦?，沐修鶴則是和沐五、滕紹等人坐上華而不實的馬車，偽裝成一對回家探親的商賈夫婦和他們的仆從。

    “進(jìn)來吧。”沐五低沉的聲音隔了一小會才在車廂內(nèi)響起。

    滕紹躬身入內(nèi)，只見沐修鶴和沐五仍是親親密密地并排坐在車廂內(nèi)，保持著一種不生疏，但也不會過分親密的距離。

    孤寡老人假裝適才車廂內(nèi)那短暫的停頓不存在，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似的替年輕的莊主把脈，問了好幾個問題，確定對方身體無礙了才點了點頭，準(zhǔn)備離開車廂。

    “外頭陽光猛烈，師傅不如也坐進(jìn)來吧？”沐修鶴關(guān)切建議道。

    “不了，”滕紹似笑非笑地擺了擺頭，“年紀(jì)大，不能吃過甜的玩意，少爺和少夫人自己享用吧?！?/br>
    說罷，轉(zhuǎn)頭就走了。

    “這里很甜么？”沐修鶴有些許不解，轉(zhuǎn)頭望向沐五，“你會不會也覺得難受？”

    沐五瞧著心上人這遲鈍的模樣，情不自禁地點了點對方的鼻尖，溫柔又寵溺：“是啊，太甜了?！?/br>
    沐修鶴一下子就悟了，本想撩開車簾假裝往外看，緩解一下窘迫，猛然想起他們此刻的偽裝，又把手放下，扭頭去看車廂的另一邊。

    要不是臉還紅著，還真能騙過人。

    “卿卿為何越來越可愛了，嗯？”男人側(cè)過頭，在他耳邊笑著問道。

    這下子，沐修鶴連耳朵也紅了。

    “閉嘴。”

    “遵命。”男人這次干脆貼著他的耳朵，用氣來回應(yīng)，臉上的笑意從未散去。

    馬車?yán)镆幌伦影察o了，兩人還沉浸在甜蜜的氛圍中，沒有絲毫尷尬。沐修鶴很快就緩了過來，剛剛那揭車簾的動作也提醒了他，于是他握住了男人的右手，打算反將一軍，“夫人的手有些涼，要不要為夫替你暖起來？”

    是的，說到夫妻，按照邱凝和滕紹的要求那就必須是由沐修鶴來偽裝成“丈夫”這個角色了。

    沐五個頭比沐修鶴高，但被這樣要求了也不在意，一副“只要少爺高興就無所謂”的姿態(tài)戴上了帷笠，毫無負(fù)擔(dān)地扮作一名看似身強力壯比丈夫還高，實際體弱多病的少夫人。

    眼下被沐修鶴這么一問，也不惱，反而從后臺抱住了對方的腰身，迫使美人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緊緊環(huán)抱著心尖上珍寶。

    “嗯，卿卿幫我暖?！?/br>
    “?。俊泵廊水吘鼓贻p，完全沒料到一貫不茍言笑的貼身護(hù)衛(wèi)會說出這類似于耍賴撒嬌的話來，一下子就忘記了初衷，睜大著眼睛，仰頭看他。

    就像只傻乎乎的小奶豹，可愛得令人心頭發(fā)顫。

    沐五作為一個成年男人，自然是不知道何謂“客氣”，見美人主動上鉤，當(dāng)即困住獵物，迫使他可愛的心上人仰著頭與他親吻。

    沐修鶴下意識閉上了眼，感受著男人的舌頭是怎樣強硬伸入他嘴中，攪動著自己的舌，唇齒交纏間，把自己的心跳都撥亂了。

    接吻的時間似乎過得很快，又仿佛過得很慢，沐修鶴在沐五的懷中感受著他的氣息，全身心投入到這個熱烈的親吻中，忘記了時間。

    叩叩叩——

    手關(guān)節(jié)敲擊馬車木框的聲音驚醒了沉浸在愛戀中的兩人，剎那間從云端回到現(xiàn)實。

    “莊主，我有急事匯報?！?/br>
    是邱凝的聲音。

    另一邊。

    泄出一口怨氣的魔教圣女站在簡陋的房屋里，粗重地喘著氣，她抿著唇，試圖讓自己恢復(fù)平靜，像一個正常人。

    跌落在地上的青年捂著臉，瑟瑟發(fā)抖，地面上是一小灘血跡。

    而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在一瞬間的驚詫后，面露失望與懊惱。他的目光越過了少女，鎖定在簡陋的墻上，仿佛自始至終都沒發(fā)現(xiàn)少女盛怒時顯露的異樣。

    例如那個隨著她情緒激動而不斷加深的臉部圖騰，以及窗外突兀的聲響。

    “……嫣兒，這些年你遭遇了什么？”沐七緩緩問道，就像是一個被世上唯一親人傷害到了的兄長，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與包容。

    少女正欲開口，只聽庭院外響起了急促的男聲——“圣女，教主來尋你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