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樗櫟子的歸來多少令陳東陽有了些安慰，此時他才又回到了少年人本該有的模樣，破開積壓于胸的洶洶仇恨，將本已無處可訴的委屈痛苦一股腦發(fā)xiele出來。他也不管樗櫟子是否能接得住他劇烈的情緒，是否能以一臂之力攏住他一夜失去所有的苦難。

    陳東陽扯著嗓子哭喊：“就剩我一個人了！爸媽，奶奶都死了，他們都死了！”

    樗櫟子目色深沉，將有力的雙手平平穩(wěn)穩(wěn)地蓋在陳東陽肩頭，施了力道把他按在自己懷中。他的聲音一如往昔般溫和：“好孩子，師傅在。東陽，師傅在。”

    幾周后，A市的古董店鋪里多了個陳東陽，他右手臂上掛著黑布，碰到那些把古董鋪當(dāng)免費(fèi)博物館參觀的游客時臉色能和黑布齊平。樗櫟子的師弟，同時負(fù)責(zé)給店里招攬生意的樗柞子曾開玩笑地說陳東陽比關(guān)老爺還好使，一張黑臉趕走不少喜歡看熱鬧卻全然不懂門道的。樗柞子這句玩笑話外人聽來都會以為是指古董買賣，事實(shí)上這家“周樗氏”只是掛羊頭賣狗rou，那些古董也是。

    陳東陽剛來不久，給店里時打掃起來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生怕一個大意會將某個十位數(shù)或百位數(shù)的物件給磕碰壞。閑來無事又跑來躲懶的樗柞子看不慣他一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卻一副小媳婦樣兒，于是擺出提點(diǎn)師侄的嘚瑟樣態(tài)要他別把店里的東西太當(dāng)回事。

    樗柞子生得一張圓臉，兩道稀眉，精明的眼眸是五官上唯一可令人印象深刻之處，卻偏偏并不討好。據(jù)他自己說他要比樗櫟子小上整整兩輪，所以在亦父亦兄的師兄面前從來只是伏低做小，他稱之為尊敬，是古來傳承下來的傳統(tǒng)美德?？伤忠悥|陽別對自己這個師叔太過尊敬，怕古董鋪里再多添個小古董，那他的日子就沒法過了。

    “古董說白了就是些放久了的舊東西，盡管現(xiàn)代人很看重，但畢竟是人走了帶不走或者不想帶走的東西。我們樗氏接收的生意無論是買是賣講究的都是個緣法，如果只因?yàn)榇驋呔捅荒憬o損壞了，那也是這個東西自己的時間到了。天地間自有命數(shù)，萬事萬物的消亡從不出于偶然?！?/br>
    陳東陽問：“那可以理解成古董的塵緣也了了嗎？”

    樗柞子夸張地豎起大拇指，“有慧根！”他還想繼續(xù)傳教解惑，門外掛的風(fēng)鈴響了起來，不用說是游客到訪。樗柞子趕緊手一彎將嗑在柜臺上的瓜子殼都攏到了地面上，反正只要客人看不見就成。

    樗氏古董鋪?zhàn)允遣慌d“歡迎光臨”這種俗話的，于是客人進(jìn)來后對上的便是兩張不冷不熱不討喜的臉，其中一個的嘴角上甚至還掛著瓜子殼。

    客人有些躊躇地走到離得較勁且看上去年紀(jì)較長的樗柞子面前，“這位大哥，我……我想找個東西。”

    樗柞子平日在外同人瞎侃混說久了便養(yǎng)成了話趕話的習(xí)慣，他本沒有惡意，但下意識就說了句玩笑話：“找啥呀，我們這兒又不是失物招領(lǐng)?！?/br>
    這玩笑話若是熟人聽來也就是笑言一句，但聽在問事的人的耳里就成了店家趕人。

    眼看人絞著手指，低著頭不知所措的樣子陳東陽趕忙打起圓場。

    “這位先生，請問你要找什么？”

    客人依舊很緊張，他從挎包里找出數(shù)張照片放到柜臺上，“我想找一張黑膠唱片?！?/br>
    樗柞子一聽就樂了，饒有興致地盯著頭戴漁夫帽始終不肯抬頭的客人道：“小哥，我們這里也不是音像店啊，你是不是真找錯門了？”

    客人聽他這么說后猛地抬起頭來，不高興地喊：“不，不，不會錯的，我知道它在這里，你們快點(diǎn)找找吧！”

    陳東陽和樗柞子對視一眼，因?qū)Ψ降倪@一抬頭才終于看清了眼前人的完整相貌。這是一張極其漂亮的臉，如白瓷般銀白剔透的肌膚上鑲刻著組合完美的五官，盈盈眉眼平添了幾分柔弱無害。可就是這樣只應(yīng)天上有，人間幾回見的好相貌才令二人立時打起了精神，不敢再加以懈怠。

    樗柞子咳嗽一聲，收起了露于表面的玩世不恭，他前臂微屈朝人做出一個“請”的姿勢，然后便高提腳踵地引著人到里面商談去了。陳東陽見狀也連忙給店門上掛了個“休息中”的牌子，順手又拿了兩小瓶農(nóng)夫山泉緊隨其后。

    與做生意用的現(xiàn)代化裝潢不同，里面的會客室走的是端莊大氣的古風(fēng)，仿舊時廳堂。但見板壁最上方懸掛有“周樗氏”三字的匾額，正中掛著一幅水墨畫，從畫面上看是一位身著青色道袍的道人正背身而立于山水之間。水墨畫兩側(cè)各配有條幅，寫著“山中有白云，海上生明月”。再有一方條案、一張方桌，兩個太師椅，其下方才是供客使用的座椅和配套的方形椅凳。

    客人看著陳東陽熟練往地往價值不菲的盞杯子里倒入農(nóng)夫山泉，他眨了眨眼，顯得非常疑惑。陳東陽因?yàn)樗谋砬橛行┎缓靡馑迹植荒芨嬖V對方店里只余下給普通客人喝的粗制茶葉了，而待貴客用的這幾日里全進(jìn)了他那好師叔的肚皮。

    樗柞子卻是個十足的厚臉皮。他見狀后非但不自省，反倒另辟蹊徑地解釋說：“古董配國貨，況且這水的原產(chǎn)地可是長白山，氣派！”

    客人聽罷竟低下頭聞了聞，認(rèn)真道：“我聞到了千島湖的味道，不是長白山?！?/br>
    陳東陽拿起空瓶仔細(xì)辨認(rèn)商標(biāo)內(nèi)容，懷疑對方不是狗鼻子就是視力5.0。

    客人仿佛能讀到陳東陽的心聲，否認(rèn)說：“不是我鼻子靈或視力好，只因?yàn)殚L白山是我老家，家鄉(xiāng)水還是能分辨得出來的?！?/br>
    樗柞子說：“那也是靠鼻子，否則你低頭聞什么？”

    “不，我是在感應(yīng)氣?！?/br>
    “用鼻子感應(yīng)？”

    “不，用心?！?/br>
    若再繼續(xù)就此話題爭辯下去就太沒有意思了，陳東陽也沒心思杵在旁邊聽這叫人半大不懂的胡話。來光顧他們鋪?zhàn)拥目腿嗽S多都透露著古怪，尤其是那些最后做成買賣的客人幾乎都喜歡自稱個什么仙什么真君的，其中有一位見面就要求他們磕頭的據(jù)說后來被家人送進(jìn)了精神病防治中心。

    眼見二人快要從長白山人參聊到長白山龍脈了，陳東陽嘆了一口氣，硬生生地插嘴問道：“不曉得客人貴姓？”

    客人這才從美好的家鄉(xiāng)“云游歸來”，回答道：“免貴姓林，單字桐，我叫林桐。”

    “好名字！”樗柞子夸贊。

    林桐對這句情真意切的夸贊感到羞澀，同時又期望將這份的夸贊的余韻無限延長。

    “真的是個好名字嗎？”

    “真！比真金還真！”

    于是，林桐的頭頂便在他滿心歡喜中蹦出了一對犄角，好笑他本人卻絲毫未察覺。

    樗柞子摸著下巴分辨林桐的犄角，最后得出了結(jié)論：“我還以為是兔子，沒想到小老弟是真龍啊。對了，前不久你有個同胞被送去了精神病治療中心，當(dāng)時也是到我們店里找東西，但我們不肯下跪磕頭他就一溜煙走了，也不說清楚找什么。你們認(rèn)識嗎？”

    林桐眨眨眼睛，痛快地承認(rèn)道：“那是我堂弟，他渡劫時胎沒投好，投到了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嚴(yán)重的家庭，能去醫(yī)療中心還算是個好結(jié)果，他就差沒被便宜爸爸以假借封建迷信搞傳銷的罪名送去少管所了。”

    “他爸是做什么？這么大義滅親啊?！?/br>
    “刑警大隊(duì)的，抓到我堂弟當(dāng)街賣符水給人不止一次了。”

    “他賣多少錢一瓶？”

    林桐伸出一個手掌，表現(xiàn)出對堂弟父親做法的不理解：“不貴，也就五位數(shù)，他注入了法力到里頭，沒坑人?！?/br>
    陳東陽對此并不好奇，但樗柞子卻夸張地張大了嘴巴。

    “真有人買？一瓶多少毫升？”

    “500毫升，有很多客戶，因?yàn)殇N量好反響佳不久前還發(fā)展出了國際業(yè)務(wù)?！?/br>
    “那可真不得了，我如果有這樣的兒子一定鼓勵他多賣點(diǎn)，賺了錢給我買大別墅。”樗柞子伸出大拇指，眼睛擠成一道縫，表情既羨慕又嫉妒，鼻翼兩旁的法令線更是從虛化實(shí)，彎曲著與嘴角進(jìn)行了連接。

    林桐大嘆口氣，“可惜他這次的爸爸是個固執(zhí)己見的，根本無法理解我堂弟在實(shí)現(xiàn)暴富夢想的同時順便拯救蒼生的想法，還說他不是反社會人格就是蛇精病。太過分了，我們是龍，不是蛇，士可殺不可辱啊?！?/br>
    樗柞子感同身受地附和：“龍為財(cái)死鳥為食亡，你堂弟的夢想是偉大的?！?/br>
    陳東陽黑著臉扯了把遐想錢罐子的師叔，示意他別再同林桐閑聊，說正經(jīng)事要緊。

    樗柞子于是咳嗽一聲，問道：“黑膠唱片是怎么回事？”

    提到唱片林桐的情緒再次變得激動起來，他表示這是對他們族長吩咐下來要取回的東西，聽說當(dāng)年出于某種原因族長不得不把唱片寄放在了古董鋪里，但樗道長應(yīng)允他隨時可以取回。

    “既然是你族長寄放在我們這兒的那理應(yīng)由他自己來取。實(shí)不相瞞，在我們店鋪里寄放或者寄賣的東西都會立契，不是本人無法解契?！?/br>
    林桐有些為難，捧著茶盞猶豫半晌后說：“族長來不了，他就要?dú)w于虛無了?！?/br>
    世間萬物始于混沌，消散成虛無，林桐的意思是龍族族長的壽數(shù)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