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著行李箱參加完一個悄無聲息的葬禮之后，天色已然不早，于是季蘭藏繼續(xù)拖著他的行李箱坐上了環(huán)城公交。上車時窗外那片天潑著赤橙藍(lán)黃紫，季蘭藏打了個盹，再一睜眼，只看到了黑夜里燈火通明的中心區(qū)。

    季蘭藏揉了揉眼睛，聽見身旁打鼾的聲音，轉(zhuǎn)過頭去看，是個拿著報紙的老大爺。估摸著是看著看著睡著了。聯(lián)邦成立百余年，報紙這東西已經(jīng)是稀奇玩意兒。

    老大爺花白腦袋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拿著報紙的那只手一下一下往季蘭藏面前伸，報紙在空中顫抖著，上面特意黑體加粗的標(biāo)題晃眼一看像是什么不入流的八卦小報，旁邊還配了一張清晰度堪憂得在今下難得一見的照片。

    季蘭藏瞟到報紙名，竟還是有些可信度的報紙，然后定睛一看：

    「宋邵兩家不日結(jié)為姻親」

    粗黑的大字闖進(jìn)季蘭藏的眼里，一剎那讓他失了焦點(diǎn)，胸腔里的血液像是突然結(jié)了冰，密密麻麻的疼痛就爬上了神經(jīng)。他還沒來得及把照片好好看清楚，報站聲把老大爺驚醒，那只帶著斑的手忽地一下收回去，老大爺大喘了一口氣，又繼續(xù)看起報紙來。

    季蘭藏慢慢收回粘在那標(biāo)題上的目光，看了看電子公屏上顯示的時間。

    「聯(lián)邦新歷107年2月17日　19時46分39秒」

    “嚯?！崩洗鬆斖蝗话l(fā)出聲音，引得季蘭藏轉(zhuǎn)頭去看。

    老大爺拿起報紙，又看了看公屏上的時間，滿臉后悔的表情，“又買錯咯，老婆子又要說我咯?！?/br>
    季蘭藏看向報紙角落處的出刊時間，「2月11日」。

    “小伙子回家??？”老大爺察覺了身邊季蘭藏的目光，轉(zhuǎn)過頭跟他說話。

    “嗯?！奔咎m藏提起嘴角，笑著點(diǎn)了點(diǎn)頭，溫聲回答。

    “那，要不買一份報紙?”老大爺臉上笑起了褶，“這不，買錯了，要是帶回去，我家老婆子不知道怎么嫌棄我呢?！?/br>
    季蘭藏抿了抿唇，回他的話，“好啊?！?/br>
    接過報紙后，季蘭藏一頁頁翻過去，身旁老大爺還在自說自話地跟他聊天。他慢慢翻到剛才沒看完的那一頁，仔仔細(xì)細(xì)看著那張清晰度極低的雙人照片，照片模糊得看不清人臉，兩個人的背影看上去倒是非常般配。

    季蘭藏的目光一直沒有移開，盯著“將于2月17日舉行訂婚典禮”這幾個字不放，右手手指無意識把報紙邊卷了起來。

    “唉，這消息都登了好多天咯?！崩洗鬆斨钢钦掌?，“只是一直沒說到底是哪兩位，不過我看吶這就是宋氏宋霽和邵氏邵毓庭這兩個大少爺，大家也都這么說。”

    “最晚明早就知道了，明天的報紙上肯定全登的都是這消息?！崩洗鬆斦Z氣頗是自信，“你這是才回來?”

    老大爺驚訝地看著季蘭藏，似乎是難以置信他一個年輕人，消息居然如此滯后，這消息該是全聯(lián)邦都知道的呀。

    季蘭藏禮貌點(diǎn)頭，“嗯，才回中心區(qū)，好久沒關(guān)注這些事情?！?/br>
    老大爺靠著座位椅背，語重心長地指點(diǎn)季蘭藏，“雖然這些大人物我們這些人一輩子估計也接觸不到，不過還是要跟上時代啊?！?/br>
    “宋邵兩家聯(lián)姻，也算是件好事呀。宋霽繼任這些年的表現(xiàn)大家也都有目共睹，邵家那少爺聽說也是不錯的。而且一個alpha，一個omega，大概契合度很高吧，是挺般配的?！?/br>
    “嗯?！奔咎m藏應(yīng)了一聲，像是一聲嘆息。

    －

    季蘭藏在終點(diǎn)前一站下了車，右手拖著行李箱，左手里還拿著那份報紙。

    聯(lián)邦中心區(qū)一處還未改建的老城區(qū)，不像新興區(qū)那樣燈紅酒綠。路邊的路燈燈光泛出暖黃色，燈光下的人穿著一身卡其色大衣，戴著頂軟呢帽，單薄側(cè)影像是舊時畫里常常出現(xiàn)的貴族。

    可這樣一個人卻冷冷清清地站在這老城區(qū)破舊的垃圾桶旁，只讓人想到格格不入這四個字。

    季蘭藏低著頭，借著燈光，像是不相信在車上看到的訂婚日期，再看了一眼報紙上登的數(shù)字，確認(rèn)了之后，帽檐陰影下，那鴉羽似的睫毛輕輕顫動了一下，一只蒼白纖細(xì)的手拿著報紙往垃圾桶伸去，卻堪堪在桶口處停住，然后又收了回來。

    －

    年頭已久的低矮房子里沒有電梯，季蘭藏只得提著箱子踩著狹窄的樓梯慢慢走上去，等站在那道熟悉的門前，他輕輕喘著氣摸索鑰匙，扭開門把時，有一種物是人非的感覺。

    許久沒有住過人的屋子已經(jīng)提前叫人打掃過了，季蘭藏把帶回來的東西一一拿出來放好，收拾完坐在沙發(fā)上休息，額頭上覆著薄汗，原本及肩的發(fā)絲沾了些汗被勾到耳后，有幾縷還緊緊貼在暈著嫩紅的側(cè)臉上，燈光下看過去，像是表演結(jié)束剛從舞臺退下來休息的精致人偶。

    慢吞吞喝完一杯水，季蘭藏拿了衣服去洗澡，秀氣的眉毛在水汽里微微皺著，目光漫無目的地游移著，像是在發(fā)呆，也像是在深思。

    洗完澡出來換好衣服，時間其實也不晚，夜里九點(diǎn)的時間，多的是未眠的人。

    季蘭藏拿了張帕子擦著頭發(fā)，沒有發(fā)現(xiàn)吹風(fēng)機(jī)。忘了開控暖的屋子寒意侵占著空氣，水珠一滴滴往下掉，滑進(jìn)衣服里浸出一片涼意，他不自覺打了個寒顫，打算待會兒出門買個吹風(fēng)機(jī)。

    畢竟這種溫度里，頭發(fā)是不可能自己干的。

    －

    冷清的老街道，過往的車輛都稀稀疏疏，季蘭藏也入鄉(xiāng)隨俗地不講究，換了雙拖鞋，披著件從頭包到腳的大衣出了門，走進(jìn)了對面街道唯一的一間小超市。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小超市雖小，賣的東西倒是齊全，季蘭藏選好吹風(fēng)機(jī)，在超市里隨便轉(zhuǎn)了轉(zhuǎn)，逛到零食區(qū)熟練地拿了薯片方便面，去結(jié)賬時還順帶著買了一支冰棍。

    冬寒未除，軀體分明耐不住寒，卻偏偏擋不住饞。

    季蘭藏把冰棍包裝撕開，一只手提著購物袋，走出了小超市。走到馬路邊時還習(xí)慣性地低著頭，他輕輕咬了一小口冒著冷氣的冰棍，甜膩的冰碰上舌尖的滋味有些陌生，化成冰水后一流滑進(jìn)食道，刺激了全身上下的神經(jīng)。

    剛要邁到馬路上的那只腳也頓了一頓，季蘭藏收回腳，停在路邊左右打望了一下，確認(rèn)沒車后才慢悠悠走了過去。落腳下來不過幾個小時，原本熟悉的都陌生了，這樣踩在地上，總覺得沒著沒落的。

    大概是得回去好好睡他一覺，才能把魂找回來吧。

    可狹窄破舊的樓道里卻站著個同樣與這個地方格格不入的人?！∫簧碚b的人背對著季蘭藏，正面對著灰撲撲的房門口，指尖的煙閃爍著些許落寞的微光，地面上的煙灰說明來人已在門口呆了一會兒。

    季蘭藏停在了最后幾級臺階，拿著冰棍的手僵硬在嘴邊，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個才在報紙上看到的挺拔背影?；剡^神兒來后，他咬住冰棍，騰出手來拿鑰匙。

    塑料袋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那人便一下子轉(zhuǎn)過身來。樓道里昏黃的燈光打到那張俊美的臉上，輪廓深邃。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季蘭藏，神色晦暗不明，那雙墨色的眸子里藏著太多情緒，面上卻一片平靜冷漠。

    季蘭藏把冰棍用提著塑料袋的手拿住，直直地望進(jìn)那雙眼睛。一片沉默里，他確認(rèn)了歸屬之地，其他所有情緒就都失了意義。

    當(dāng)這個人站到他面前，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的存在。

    “好久不見啊，季蘭藏?！钡统恋纳ひ粼诳帐幍臉堑览镯懫穑请p舊日里總是溫柔多情的眼睛現(xiàn)下卻被驚訝和嘲諷占據(jù)。

    確實是好久不見啊，宋霽。

    季蘭藏低著頭走上前去，雖然不太習(xí)慣他尖銳陌生的語氣，但還是眨了眨眼睛，嘴角不自覺上揚(yáng)著回答，“好久不見啊，阿霽。”

    “你居然真的還會回來?”宋霽貼近季蘭藏的臉，說話間熱氣撲上嘴唇，“當(dāng)時離開得那么爽快，玩得開心嗎？”

    臉頰上愈是發(fā)熱，身體就愈感寒冷。季蘭藏寬大的衣服里已熱氣全無，單薄的身體微微發(fā)著顫，心口夾著酸澀的悶痛，笑著也無言以對。

    兩人在樓道里僵持著，宋霽卻突然包住季蘭藏拿著鑰匙的手，貼在他的背后開了門，看上去像是對親密的戀人。

    －

    季蘭藏手里沒吃幾口的冰棍被丟進(jìn)垃圾桶，塑料袋里的薯片和方便面被擱置到一旁，溫?zé)岬奈菂s層層疊疊地覆蓋在白皙的皮膚上，像是暗夜里開出的玫瑰。

    宋霽在黑暗里看見了季蘭藏眼里兩輪皎白的新月，像野獸捕食獵物一樣，從線條優(yōu)美的脖頸啃噬上精致的鎖骨，帶著股不死不休的感覺。

    防備被沖撞得搖搖欲墜，空氣里聽得見黏膩的水聲和抑制不住的喘息。季蘭藏雙臂環(huán)上宋霽的脖頸，輕輕落下幾個情難自禁的吻，像是得到了甜蜜的安慰。

    他不說疼，只是迎合著喊著宋霽的動作，情到深處時喚宋霽的名字，卻不得應(yīng)答，回應(yīng)他的只有更用力的沖撞，像是要讓季蘭藏一輩子離不開這張床。

    季蘭藏在情欲的浪潮里起起伏伏，迷迷糊糊地想著就這樣也沒什么不好。

    在墜入睡夢里的最后幾秒時間里，他好像聽到宋霽問他，“季蘭藏，你是回來看我訂婚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