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邊的黑暗吞沒山河，長天不見亮色。尸骸堆疊在漫漫蜿蜒的血河里了無生息，風(fēng)聲阻滯，卻聽見遍地的白骨哀歌。

    仇恨、痛苦、厭憎……那是哀怨的亡靈在訴說。

    雷鳴乍起。

    閃電劃開陰陽表里，翻涌的愁云卷著一面殘舊軍旗。在這無盡悲哀里忽生了詭異的變故——那些涼透的尸骨，正一具一具地在這風(fēng)雨欲來中復(fù)活！

    身上一把刀兵也無，花木蘭知曉自己應(yīng)該逃的，可她眼睜睜地望著那些妖兵逼近，粘裹著塵泥的長劍高高的劈下來，雙腿卻依舊長在地上一般動彈不得。

    寒光近在咫尺，她手腳皆是冰涼，死亡似乎已經(jīng)攥住了她的心臟。正在這時(shí)，耳邊突然傳來一陣清越的響，撥開層層云霧兀自安詳。

    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

    魂魄驀然回到軀殼，花木蘭猛然間清醒了。汗水打濕了額發(fā)，雙唇也正白著。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雙手，眼神不覺有些發(fā)空。

    又是個(gè)夢么。

    那場戰(zhàn)爭已經(jīng)過去七日，她本以為自己早就想得清楚，這戰(zhàn)場上總歸不過有的人死、有的人活。但當(dāng)這一幕幕夜復(fù)一夜重入她的夢境，她才發(fā)覺，自己做不到無動于衷。

    只是今晚的夢魘似乎與往日不同，她幸運(yùn)地并未殞命，呆坐時(shí)又聽見一陣輕響——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

    她此刻辨得分明，這聲音是風(fēng)吹著鈴鐺作響?？蛇@軍中不聞鼓角已是幸事，又從何處傳來這鈴聲叮當(dāng)？

    花木蘭越想越是在意，總歸已是不能安寢，倒不如穿了衣服，尋聲去看個(gè)究竟。

    孤星暗淡，深重的寒露教人身上發(fā)冷，她先是打了個(gè)抖，才又沉下心側(cè)耳去聽。

    確乎是在響的，卻是清泠泠的動靜，由風(fēng)送著從營門那邊傳過來，似是渺茫的歌聲。

    她放緩了腳步慢悠悠地踱過去，日頭就在她這一步一步之中緩緩重生，直至變成溫暖熹微的模樣，才教花木蘭瞧見那營門旁的窈窕身影。

    那人在光明垂幕中轉(zhuǎn)頭，眼中若有虹光，身旁風(fēng)鈴搖晃。

    是晚櫻姑娘。

    她好像被突然出現(xiàn)的花木蘭嚇了一跳，小小地退了半步，看清來人之后，便又是一張明媚的笑臉，未曾妝點(diǎn)，卻帶著胭脂色澤。

    “花安，你起得這樣早的么？”

    “嗯?！?/br>
    除了這一聲簡簡單單的“嗯”，花木蘭一時(shí)間竟不知道該答些什么，于是越過江晚櫻去看那營門上的東西，伸手輕輕撥弄了幾下，“你掛上的？”

    聽到這樣的問詢，江晚櫻不覺有些惴惴，囁嚅著問：“是……抱歉，我是不是打擾到你了？”

    “不曾?！被咎m笑了笑以示安撫，隨即垂首斂了眉目，“很動聽?！?/br>
    “你掛這些做什么？”

    江晚櫻不笑了，微蹙的眉尖兒不似尋常，嘆息間有松濤落盡的惆悵：“引路亡魂，也告慰生者?！?/br>
    她似乎陷入了某種思索，于是良久的沉默，周遭的空氣也因此滯住了?；咎m在一瞬間獲悉了這簡單幾字的沉重，便在一旁安靜地等著，直到江晚櫻終于再度開口。

    “今天又是頭七了?！?/br>
    “最開始時(shí)，軍中會有祭奠的，后來走的人越來越多，那些儀式便也漸漸荒止?！苯頇岩Я艘幌麓剑拔抑肋@么做稱不上錯(cuò)，大家都已經(jīng)太疲憊，可我心里很難過?！?/br>
    “我想著我應(yīng)該為之做點(diǎn)什么?！?/br>
    “所以，每個(gè)頭七我都會在營門口掛上鈴鐺，希望這風(fēng)吹鈴響能為逝去的人指引方向。就算不能魂歸故里，起碼也能找到營房。”

    “更重要的是告訴那些活著的人，哪怕有一天他們當(dāng)真不幸殞于焦土，歲月更迭白骨成枯，但仍會有人記得他們鮮活的過去?！?/br>
    “至少，我會記得?！?/br>
    會記得……

    他們都是再尋常不過的軍士，死了就毫無價(jià)值，花木蘭清楚遺忘是多么容易的事。緊緊桎梏她的是面對戰(zhàn)爭的畏懼，她甚至也不太記得前幾日并肩作戰(zhàn)過的伙伴的面容?？裳矍斑@個(gè)柔弱女子，居然如此鄭重其事地說：她會記得。

    “若是有一天，連你都不在了呢？”

    這話問得冒犯，江晚櫻卻不見絲毫的為難。她將被風(fēng)吹亂的發(fā)絲別在耳后，清澈眸光迎上花木蘭的雙眼：“若是有一天連我也死在這山高水長的遙遠(yuǎn)戰(zhàn)場，那便讓風(fēng)將我的骨灰?guī)Щ兀^續(xù)守衛(wèi)這一隅之地，與天地一同呼吸?！?/br>
    叮叮當(dāng)，叮叮當(dāng)，不知是誰在這鈴聲中波心動蕩。萬頃天光傾瀉而下，花木蘭啞然失笑：“這天下，怎會有你這樣的姑娘。”

    你應(yīng)在詩經(jīng)里溯洄一方，你該在楚辭里低吟淺唱，你應(yīng)攬盡風(fēng)月歡喜一世，你該在盛世太平里享盡安康。

    江晚櫻不明就里，羞惱地低下頭去：“你定是在笑我愚癡！”

    “你怎會是愚癡，”花木蘭將手搭在江晚櫻肩頭，“分明慧敏之至。”

    “我原有諸多恐懼和困惑，今日才明白都不過庸人自擾罷了。”她眉間陰霾散盡，“只要心存理想，胸頭血熱，哪里都不算漂泊?！?/br>
    這距離實(shí)在太近，近到江晚櫻連花木蘭身上的皂角香氣都聞著了。少年清晰的骨骼輪廓近在咫尺，坦蕩無憂的清雋模樣教人心折。

    她雖看不見自己的臉，卻知道，那一定是石榴花的顏色。

    偏生這擾亂少女心事的始作俑者對自己的越矩?zé)o知無覺，自然而然地將手收回背了過去：“或許東風(fēng)入律，百姓擊壤而歌的日子并不遙遠(yuǎn)?！?/br>
    她對著江晚櫻微笑：“我們都會看到的。”

    天下何時(shí)安定，誰也不能說清，可江晚櫻卻在花木蘭三言兩語的描述中看見歲晏昌平。

    她忽然狡黠地眨了眨眼睛：“花安，這算是你的許諾嗎？”

    花木蘭側(cè)頭看了她許久，最終也露出一點(diǎn)溫柔：“是，算我許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