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支好笛子！

    聽見這話，他緩緩頷首，唇邊帶上一縷笑，仍是摩挲著手中的笛子。

    笛子由湘妃竹制成，黃底紅斑。它剛被主人用油擦過一遍，陽光照射下，表面鍍著一層陳舊器物特有的漿。一團團紅斑紋包裹在里面，像是干涸的血跡凝結(jié)在笛身。

    主人的手指久久停留在那些紅痕上。

    “謬贊了?！?/br>
    年輕的醫(yī)師感到心虛。他與對方均知那句贊美只是客套之辭。這支笛子，由于主人的精心保護，看上去很有點古樸的雅意?？伤某叽鐚嵲谑沁^大了，足有男人的一截手臂長，比一般笛子粗了一圈。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這笛子，比起用來吹奏，更適合被握在手里揮動。

    對，揮動。然后狠狠地擊打在人身上，肩膀，或是大腿。醫(yī)師想起自己以前上私塾的經(jīng)歷，夫子手里握著一根黑戒尺，冷不丁就會給打瞌睡的人來上一記?？傻炎釉鯐徒涑呓o人相同的感覺？醫(yī)師望著那些血斑一樣的花紋，心底發(fā)涼，再一次憶起了幼時被擊打肩膀驚醒的經(jīng)歷。

    一聲微弱的咳嗽打斷了醫(yī)師的胡思亂想。他趕忙將目光重新放回面前人的身上，問道：“王爺近日按時服藥后，身體可還再有什么不適？”

    “沒有。還只是犯老毛病，不妨事?！蓖鯛?shù)馈Ｋ麑⑸眢w往后移了一些，簡直要陷進那張枯黃的竹躺椅里?；乙路钠屯鬃谕膺吋逅?，苦澀的氣息氤氳在室內(nèi)外，連醫(yī)師都不自在地抽動了一下鼻翼。

    王爺仍然是溫和地笑。他手里的笛子尾部用紅繩系了一粒指甲蓋大的鈴鐺，銀色，扁圓，一綹流蘇垂在后面，仍是紅色的。隨著躺椅搖晃，那鈴鐺輕輕地響，王爺闔著雙眼，似是很認真地聽著那微弱的聲音。

    醫(yī)師聽見他夢囈似的低語：“老了?！?/br>
    喃喃完，他又放大聲音道：“你覺得余還要活多少時日？”

    醫(yī)師大駭：“王爺！這怎么……”

    “無需懼怕，本王恕你無罪，只管說實話?！?/br>
    醫(yī)師張口結(jié)舌：“不，不……”

    王爺很失望地嘆口氣。

    不久，他又自顧自道：“不過也快了，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彼菔莸纳n白的手指，拈起那粒鈴鐺，將赤紅的流蘇繞在小指頭上。

    “你很膽小。倒算是個嘴嚴的人?！蓖鯛斠活D，“罷了，又有什么好盤算。半只腳進棺材的人，還遮遮掩掩的，沒意思?！?/br>
    “王爺……”

    “坐，把你的藥箱放下?！?/br>
    王爺緊閉著的雙目，此刻才緩緩張開。中央原本是黑色瞳仁的地方，蒙著一層混濁的翳。

    “我盲了很久，掐指算來，已有十三年。獨自生活，已有三年。百病纏身，都是些rou體上的麻煩，如今已經(jīng)算不得麻煩。真叫人害怕的，是不斷變差的記性?！?/br>
    王爺仰頭，眼睛虛虛盯著醫(yī)師，道：“我必須把還記得的事全翻上一遍。再不說，我就要忘掉了?！?/br>
    他眼前混沌的黑暗中，鋪開了一片朱紅色，是高大的宮墻。墻下灰色的方地磚，生著細小的青苔。腳步聲從宮墻的另一邊轉(zhuǎn)到眼前，宮女和太監(jiān)們彎著腰，懷里抱著書畫和古董，將它們一件件擺在地上。金黃色從上方流下來，是雨后初晴會有的日光。王爺想起來了。是雨季剛過，各殿的宮人將這些器物拿到陽光下曝曬，免得受潮。他的記憶也要拿出來晾曬一番，不然生了綠霉，就看不清原來的樣貌了。

    他拿起一副畫，上邊描著一個灰色的人影。是阿全。除了他，再沒人能有這樣挺拔利落的背影。高大健壯的人，常因力量有余靈活不足而顯得愚笨，阿全不會。阿全穿著一身黑袍子，下擺金線滾邊，織出祥云仙鶴的圖案。一般的影衛(wèi)不會穿得這么講究，是他特意給換的。多英俊，他的人，怎么能寒酸了。那時他覺得自己能一直讓阿全這么穿，阿全一直都能這樣體面英俊。

    他不是不懂世事無常的道理。在他還是先皇最寵愛的小兒子的時候，他的母妃就已經(jīng)告訴過他。在皇宮度過的很多夜晚，他伏在母親的膝頭，不愿睡覺，將白天經(jīng)歷的一堆事情和自己的感想，一并顛三倒四地和母親敘說著。他今天又摔破了父皇的花瓶，爬上樹摘卡在上邊的紙鳶，夫子教的東西有很多地方聽不明白。

    母親總是一邊聽一邊梳理他的頭發(fā)。卸下玳瑁護甲與纏絲銀鐲，貴妃娘娘用這樣一雙素凈的手，輕輕地撫摩他的頭顱。在他說話的時候，母親一言不發(fā)。直到他真正地感到累了，雙眼打架，幾乎要在這溫柔的力道下睡過去，才能聽見母妃的聲音：

    鸞兒，怎么總這樣地莽撞呢？

    她又說：

    算了。鸞兒，你就該莽撞無禮，不學無術(shù)。就算當個大紈绔——你只可當個大紈绔。

    什么是紈绔？

    就是大傻瓜。

    我才不要當傻瓜。

    大家都是傻瓜。鸞兒，母妃告訴你。這世界上第一聰明的人，是你父皇。第二聰明的人，是你太子哥哥。除了他們倆，剩下的人都是大傻瓜，只能乖乖聽他們的話。

    他看向母親。貴妃娘娘的笑臉在宮燈略顯昏暗的光線下顯得神秘莫測。低位官吏家出身的母親，是怎樣一步步爬上如今的高位，他從未去了解過。這一刻她的微笑已解釋了最根本的緣由：圣上眷顧呀！

    是的，大家都是傻瓜。傻瓜怎么能將榮華富貴一輩子都把握住呢？世事無常，是對他們而言的。至少他和母妃的命運際遇，都是由第一聰明的人給予的。他，李星鸞，早早地想明白了。

    所以在第一次要阿全換上新衣服時，李星鸞對阿全遲疑的態(tài)度感到很不耐煩。

    “婆婆mama的，又不是要你脫?！?/br>
    阿全甚至看也不看那衣服：“屬下不配收殿下送的東西?！?/br>
    李星鸞一下臉熱了，更不耐煩地說：“別以為是送你禮物，你這身打扮太寒酸，本皇子嫌礙眼?！?/br>
    “屬下是影衛(wèi)，原本平時也不會出現(xiàn)……”

    “換?！崩钚躯[道，“這是命令，這下懂了？”

    阿全這才收下衣服。

    四周無人的時候，李星鸞氣哼哼地罵了一聲：

    “真是傻瓜?！?/br>
    后來李星鸞再也不送阿全衣服。他會按季節(jié)命人為自己宮里的仆人統(tǒng)一定做新衣。很長一段時間，其他宮人都為此感到羨慕。這十七皇子，平日飛揚跋扈，跟誰都要惹上一惹，對下人倒還不錯的嘛！太子李星佑聽見了，在遇見李星鸞時，便朝他贊許地點點頭。李星鸞為這莫名的夸獎反而火冒三丈，他硬是抓住幾個下人，用軟鞭教訓一頓，此事方才止歇。

    門簾一響，灰衣小童的聲音傳進來，打斷了李星鸞的回憶。

    “王爺，藥煎好了?！?/br>
    李星鸞揉了揉額角，道：“拿進來吧。我一會兒再喝?！?/br>
    小童將乘著漆黑藥汁的粗瓷碗端進來，放在李星鸞右手邊的矮幾上。收起托盤，小童擦了擦臉上的汗珠，大聲道：“那我吃飯去啦。”想了想，他又補充道，“您還是早點趁熱喝了吧，不然涼透了更苦呢！”

    “多嘴。還不快走，叫客人看笑話?！?/br>
    小童悄悄做了個鬼臉，將幾顆蜜餞放在碗邊，之后就跑跳著出了房門。

    藥汁散發(fā)出濃烈的澀味，光是聞見氣味，便叫人嘴里發(fā)苦。李星鸞不要醫(yī)師幫忙，一雙手穩(wěn)穩(wěn)地捧著瓷碗，將藥液盡數(shù)飲下。

    醫(yī)師問道：“王爺不吃些蜜餞解解苦味么？”

    “手指會發(fā)粘?！崩钚躯[道，“喝了快一輩子的藥，早習慣了?！?/br>
    他小時候就是個藥罐子。先天不足，體弱多病。這也是父皇溺愛他的另一個原因。但李星鸞記得，他小時候還是有過一段活潑好動的時期的。

    大概是他七歲到十二三歲，遇見阿全之前的那幾年。朱墻圈起的皇城每一處他都踏足過。他還會爬樹?；蕦m正門邊生著一棵最高大的柳樹，樹冠到地面的距離足夠讓失足者摔斷脖子。他不止一次在奴才們的哭求驚呼中攀到那棵樹的頂端，抓著枝干，克服自己腿腳發(fā)軟的反應，直起腰，轉(zhuǎn)著腦袋四處眺望。

    應該是望得到外面的景色的，但李星鸞把這些都忘了。他只記得最后一次爬樹，一只黑羽白腹紅嘴的燕，從他眼前閃電般掠過。

    隨后呢？隨后他還來不及叫出聲，身體就先失去了平衡。李星鸞那日穿了件深紫錦袍，人們看見那片紫色的衣角在柳枝間那么一揚——一團人影就直直墜下去。

    李星鸞先是腦袋重重地撞上什么東西，這一下砸得他眼冒金星，覺得鼻梁都要撞歪了；然后是他的胸膛，手肘，有什么在他的腰腹兩側(cè)托了一下，他借著那股力量，伸手扶上他眼前那片灰色的溫熱的東西。兩條手臂擁住他的肩膀，又是一聲悶響，這回他才摔在地面上，下邊墊著一層。

    李星鸞沒馬上起來，他眼前發(fā)黑，嚇得什么也想不起來。他伏在接住他的灰影子上，耳朵緊貼在上邊，他聽見咚咚咚的鼓聲。一瞬間他產(chǎn)生了奇怪的錯覺，他覺得他正抱著一匹灰鬃馬的脖子，奔馳在馬場上，場邊白鼓一齊敲響。他倉惶地抬眼，看見灰影的頂端接著一張人臉。哎喲，他是在做夢么？他又聽見一重更大的鼓聲，是從李星鸞自己的胸膛里發(fā)出的。

    等李星鸞被啼哭的眾宮人抱回寢宮里，他的神智方才回籠?；叵肫甬敃r情境，他竟記不起救他一命的人究競是何面貌。他反應過來，鼓聲是他們倆的心跳，鬃毛是那人灰色的粗布衣衫，那聲悶響，不是從他身體里發(fā)出的——李星鸞幾乎毫發(fā)未傷——那是墊在他身體底下的人，骨頭斷裂的聲音。

    這是李星鸞第一次見阿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