４０．一家子

    今天晚飯時間的大圓桌上，少了母親、大嫂跟拉拉三個還在外頭閑逛的女主，雖然她們平常并非是制造聲囂的人，但是此刻少了她們，飯桌上的氣氛異常的寧靜，猶如死刑犯在進(jìn)行最後一餐似的——用餐用到一半的父親終於忍不住起了個話頭：

    「我說，你們好歹咀嚼東西也發(fā)出一點(diǎn)聲音好嗎？整個死氣沉沉的怎麼一回事？你們娘跟美馨母女倆她們不在，頂多少了點(diǎn)吵嘈罷了，現(xiàn)在你們吃個飯全場不吭一聲，嚇得黃大姊（家政婦）連添個菜盤都不敢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你們現(xiàn)在是怎樣？在默哀什麼嗎？」

    「爸，您言重了，我們哪有在默哀，我們只是因?yàn)閹託夥盏娜瞬辉?，沒什麼話題可聊而已?！箍党鐭ńK於開了金口，安撫一下惱怒的父親。

    「是這樣子嗎？那好，以後就不準(zhǔn)她們晚飯時間缺席，以防這種情況再發(fā)生?！?/br>
    康崇耀認(rèn)為這樣有點(diǎn)不太合理，提出了自己的想法：「爸，偶爾讓她們在外頭用個餐點(diǎn)沒什麼關(guān)系吧！況且只是吃個晚飯，沒有必要搞得那麼嚴(yán)肅，放輕松一點(diǎn)嘛！」

    「放輕松一點(diǎn)是吧，好，那你們現(xiàn)在每個人都輪流給我來一段輕松的笑話，就從崇耀你開始！」父親倒也不在母親她們?nèi)齻€人身上追究下去，直接把問題丟還給崇耀。

    沒有想到父親會出這種難題給自己，康崇耀看了看在場的數(shù)位男人們，有些抱歉地笑了笑：「說點(diǎn)笑話活絡(luò)一下氣氛也好，那麼就由我來起頭說笑好了……」

    於是康崇耀就說了一個很冷的笑話，聽得現(xiàn)場弟兄們個個臉上三條黑杠，就連一旁自己的小女兒也很不給面子地當(dāng)下吐出了她剛被喂食的東西——

    「拉拉、你怎麼可以亂吐東西？！」他直截的反應(yīng)就是斥責(zé)她。

    「爸爸才亂說話！」拉拉也直接反駁回去，然後別開頭不理他。

    康崇耀被女兒這麼一駁，顯得有些尷尬，此時不知道為何，他突然有點(diǎn)在意秦小翔的想法，不經(jīng)意地朝某個方向望去，果真對到秦小翔一臉饒富興味的眼神，他覺得有些詫異，秦小翔平時不茍言笑的臉孔，此刻竟然揚(yáng)著隱約的微笑。盡管那笑容極有可能是在嘲笑他，但那種難得一見的笑靨，還是莫名地讓他心臟漏跳了一拍。

    或許也有可能是對他感興趣起來了也說不一定，因?yàn)樗艽_定那微笑是為他而起的。

    隨即他感到自己的臉上無法控制地燙了起來，倉皇移開了目光，并極力保持鎮(zhèn)定道：「好了，我的笑話說完了，接下來換誰？崇煥你好了?！?/br>
    趕緊把話題丟給下一個人，康崇耀壓抑著紊亂的心緒低著頭吃飯，然後暗暗地觀察著秦小翔接下來的一舉一動、一表一情，再也不管身旁那個只會扯自己後腿的臭孩子，反正等晚一點(diǎn)她媽回來自然會再幫她補(bǔ)充食糧。

    ※　　　　　　　　　　※

    「我認(rèn)為自己說冷笑話的等級不比大哥低，為了大家好，我就不再殘害大家的耳朵了。」

    康崇煥條理分明地分析完自己的狀況後，抬起眉眼望向康崇煒，示意他接下去，「我直接ＰＡＳＳ，崇煒換你了。」

    「疑、」康崇煒沒想到順序一下子就跳到自己這兒，險些反應(yīng)不過來，「二哥也太詐了吧，這樣也能過？那我說冷笑話的等級可是超越兩位哥哥們的，所以我也ＰＡＳＳ了?！?/br>
    父親看著他們這樣子推拖敷衍、不乾不脆，也不客氣地說：「好，既然大家的等級都那麼高，那我們現(xiàn)在來換說冷笑話好了。哪、崇耀，一樣由你開始?！?/br>
    「什麼、我剛剛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康崇耀不服氣地抗議著。

    「你剛剛說的是笑話，現(xiàn)在我們要說的是冷笑話?！垢赣H頗具耐性地說明道。

    「怎麼這樣？這不公平，既然我已講了一個笑話，那也等大家輪了一遍笑話，我才要再講冷笑話！」康崇耀孩子氣地爭論這一切，爾後突然意識到秦小翔正在觀看著自己，面頰渾然一熱，不再繼續(xù)說下去。

    「我覺得大哥說冷笑話挺好笑的，不如就讓大哥代表我們，一次說四個冷笑話好了?！箍党鐭ㄒ桓蓖ㄇ檫_(dá)理、不予計較的大方模樣。

    「康崇煥、你——」康崇耀聞言簡直要?dú)饨Y(jié)，要不是因?yàn)榍匦∠柙趫龅帽３诛L(fēng)度，他早就翻桌了。

    等一下！為什麼他要為秦小翔保持風(fēng)度？為什麼他要一直在意秦小翔？這不科學(xué)?。?/br>
    因?yàn)榍匦∠枋撬牡芟?，所以他要維持好當(dāng)一個大哥的風(fēng)范；因?yàn)樗乔匦∠璧拇蟾纾运帽３趾蒙頌榇蟾绲男蜗蟆?/br>
    對，就是這樣。在意秦小翔是正常的，不在意就是不合情理的！

    有了這個理由，康崇耀不再那麼畏懼自己的感覺，於是他抬起頭，開始光明正大的正眼瞧對方。

    「好吧，我再講一個冷笑話，這次講完了，就沒有我的事情了?！顾h(huán)視在場所有人一回，讓他們不許再耍賴，「我說，有一只蜜蜂停在日歷上，請猜一句成語?！?/br>
    兄弟們彼此互相看了看，無奈又無聊地?fù)u搖頭。

    「風(fēng)（蜂）和日麗。好了，我的冷笑話說完了，崇煥，該你了?！?/br>
    康崇耀豪邁地把話題丟給下一個人，整個人頓時落得一身輕松快活，他威風(fēng)自得地望向秦小翔，果真又從他的臉上瞧見一抹淡淡的笑意，康崇耀也毫不掩飾地對他笑了笑，康崇耀心想，這是他們倆人心照不宣的共通語言，是他們彼此暗藏心思的小秘密。

    「哦，既然大哥都發(fā)威了，那麼我也不能含糊帶過呢?！箍党鐭ㄇ迩搴韲?，正經(jīng)八百地說著他的冷笑話：「話說有一頭牛，被牽到了北極去，猜一種運(yùn)動品牌的名稱?！?/br>
    大家又是毫無頭緒地?fù)u著頭，爺爺奶奶更是莫名其妙地望著眼前這群可愛又古怪的孩孫兒們。

    「NewBance（牛被冷死）」康崇煥簡捷有力地道出答案，然後拍拍一旁的弟弟，「好了，我的冷笑話也說完了，換你了崇煒?！?/br>
    康崇煒又被接得一個反應(yīng)不及，忍不住埋怨了幾句：「唉、我這口飯還沒有吞下去，又換我了，要說什麼笑話?。肯柘?，你幫我想想吧！」

    他向身旁的秦小翔求救，因?yàn)樗娴牟恢烙惺颤N冷笑話可講。

    秦小翔緘默了半會兒，才認(rèn)真地說道：「小華為什麼每次跑步比賽都輸?shù)簦俊?/br>
    「因?yàn)樗哪_比較短，是嗎小翔？」

    在一群搖頭不想回答只想專心吃飯的人里邊，康崇耀忽然興致勃勃地回應(yīng)。

    「不是。」秦小翔自然而然地回答。

    「那是因?yàn)楫?dāng)時的風(fēng)比較大，干擾了小華的跑步？」

    「也不是，既然會干擾小華的話，也會干擾到其他的選手?！?/br>
    「那是因?yàn)槠渌倪x手一直擋在小華的面前？」

    「也不是?！?/br>
    「那到底是為什麼呢？……」

    康崇耀很踴躍地參與秦小翔的問題，并且很努力地思考作答，這使得其他只是默默看好戲的在座者感到很意外。

    基於禮貌，秦小翔也一直很有耐性地回應(yīng)著康崇耀。

    「啊、難道是跟小華比賽的人其實(shí)不是人，他會飛？」

    「噗——」秦小翔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他老早對於大哥這麼認(rèn)真回答他的行徑已經(jīng)憋很久了，對方卻一直不給他直接說出答案的機(jī)會?！覆皇堑模蟾缒阍觞N會想到那邊……」

    見到秦小翔笑了，康崇耀覺得自己好像又更靠近對方一步了，心情從方才的陰霾中漸漸被對方的微笑所洗禮，清爽得不得了。

    「現(xiàn)在不都流行不正常的答案嗎？讓我再想想，到底是什麼答案呢？」

    康崇耀又繼續(xù)鍥而不舍、絞盡腦汁地擠出答案給秦小翔，在場人士倒也樂得讓他這樣折騰下去，自顧自地吃好自己的眼前餐，省得又給父親找機(jī)會折騰他們。

    又堅持了半會兒後，康崇耀終於放棄猜了，他請求秦小翔公布解答。秦小翔正經(jīng)地回答說：「因?yàn)樾∪A穿的是慢跑鞋。」

    在經(jīng)過了剛才那一番認(rèn)真對答的戰(zhàn)況之後，大家對於這樣的答案早已不覺得冷了，然而後知後覺的大哥對於這個答案又有了激烈的反應(yīng)。

    「什麼、竟然是這種答案，簡直要暈倒，你不覺得太離譜了嗎？」

    康崇耀激動得有點(diǎn)夸張，秦小翔卻是平心靜氣地回答他：「嗯，但冷笑話不都是離譜得令人想暈倒嗎？」

    秦小翔說完這句話時，霎時氣氛一陣壓抑的靜默，忽然有人憋不住地笑了出來。

    「哈哈哈，小翔啊，我從頭到尾聽到這里，才真正覺得好笑，你剛剛跟你大哥的對話，根本就是一則冷笑話。」父親很久沒有笑得這麼豪放了。

    接著，沿桌陸續(xù)有人感同身受地也笑了出來，尤其是小弟康崇焰，更是毫不留面子地笑到拍桌：「大哥表現(xiàn)得這麼精彩，我要把這則笑話記起來說給同學(xué)聽?！?/br>
    康崇耀是直到聽了小弟這麼說，才發(fā)現(xiàn)原來大家都是在笑他，才意會到自己剛剛成了小翔笑話里的主角，頓時有些尷尬，但更多的是自己剛才那麼認(rèn)真與小翔的對話在他人的眼中竟淪為笑柄而產(chǎn)生的怒意，他一點(diǎn)都不覺得好笑，甚至感到生氣，可是身為這群兄弟中的老大，為了維持風(fēng)度，也為了氣氛的和諧，他卻只能咬牙忍耐了下來。

    然而在大家還在哄堂大笑的時候，秦小翔又開口了：「為了營造氣氛的和諧，我們輪流說點(diǎn)笑話來制造效果這無可厚非，說笑話的人無趣制造不出效果也就算了，可是對於與說笑話者積極互動炒熱氣氛的人卻給予嘲弄與訕笑，不僅不尊重當(dāng)事者，也失去說笑話的意義，恕我就不再參與你們的話題了?！?/br>
    秦小翔說這話時，雖然依舊是沒什麼情緒起伏的神態(tài)，可是卻察覺得出他口氣里的嚴(yán)肅與堅持，現(xiàn)場瞬然陷入了一片短暫的沉默。驚人的是，大家都以為不再吭聲的秦小翔，此時又繼續(xù)說：「大家都不把父親的提議當(dāng)一回事，隨便說說就應(yīng)付過去，只有大哥一個人是最認(rèn)真看待這件事情的，可現(xiàn)在大家又是怎麼對他的？！」

    耳尖的人都聽出了秦小翔語氣里的義憤填膺，這才了解到事情的嚴(yán)重性，紛紛收起了嬉鬧，斂起了笑臉。

    此時，有罪魁禍?zhǔn)走@份認(rèn)知的父親先是感到錯愕，秦小翔竟然那麼大膽敢公然挑戰(zhàn)餐桌上的這些康家份子。然而仔細(xì)想想，自己為了炒熱氣氛所以強(qiáng)迫他們輪流講笑話，出發(fā)點(diǎn)固然都是為了大家好，但實(shí)際狀況卻是愈搞愈僵，還讓秦小翔點(diǎn)出了問題的癥結(jié)點(diǎn)。

    甚至為了維護(hù)康家大哥的自尊，平時話不多的他還挺身而出……。

    「呃、小翔說得對，是我不該出這個餿主意，提出什麼說笑話這事兒——」

    「不，」秦小翔也直言不諱：「父親提這主意沒有問題，有問題的是參與者的態(tài)度與價值觀，父親說我和大哥的這則冷笑話好笑我可以接受，因?yàn)檫@是在我們自己私底下的場合里，但崇焰說要把我們的笑話說給他的同學(xué)聽，我認(rèn)為這是把自己的快樂建筑在別人的痛苦上，這我無法接受?！?/br>
    被點(diǎn)到名的康崇焰驚跳了一下，趕緊解釋說：「我只是開玩笑而已，又不一定會真的說——」

    「今天要是角色對換了過來，我說要把你鬧的笑話說給別人聽，你心里作何感想？」

    康崇焰被堵得啞口無言，只好先認(rèn)錯，「我、對不起……」

    「該對不起的人不是我，是你的大哥?！骨匦∠桦y得擺出兄長的氣勢。

    康崇焰心里雖氣秦小翔的冷酷，但由於自知理虧，而在場又有這麼多雙眼睛盯著他，他也只有先道歉了?！复蟾纾瑢Σ黄??！?/br>
    康崇耀聽了小弟的道歉後，虛應(yīng)地說沒關(guān)系。小弟或者後來還有誰再說些什麼東西，都已經(jīng)入不了他的耳里了，因?yàn)榇丝趟哪X袋里盡是小翔袒護(hù)他時的堅定眼神與果敢言詞。他原本以為自己的這一餐要在憋屈與郁悶中度過了，誰曉得——

    誰曉得小翔竟然望穿了自己的心思，感受到了自己的委屈，而且還幫自己發(fā)聲，甚至為自己討回了公道……康崇耀當(dāng)下說不出什麼答謝的話語，可內(nèi)心卻無比激動得欲趴進(jìn)他的懷里埋頭痛哭、感激涕零。

    小翔就像一道曙光，照亮了他內(nèi)心的陰霾，也像是他心中的神只，拯救了他脆弱的靈魂。他知道這些想法有點(diǎn)夸張，但是無疑的，在這群相處了這麼多年血脈相系的親人中，竟然沒有一個人像小翔那樣牽動著他的思維、觸動著他的心扉。

    他想，小翔身上必有某些突顯的部分，跟他的殘缺部分是相互契合的，所以他們才會被命運(yùn)湊在一起，所以他們才會讓苦難綁在一塊兒。

    當(dāng)然康崇耀不可能當(dāng)場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他只是不著痕跡地用目光追隨著對方，等到對方與自己的目光交會時，兩人相視一微笑，這才稍稍安撫了他方才激狂躁動的心緒。

    沒人注意到，這是他和小翔的小秘密。

    接下來的氣氛里，因?yàn)榇蠹也辉偌m結(jié)先前的話題，開始隨意交談著生活的瑣事，替代了剛才的緊張情勢之後，才終於讓一場不怎麼安寧的晚餐得以安然落幕。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