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闖入
那些紅色的植物層層疊疊,藤蔓攀著立柱生長,半圓的葉片將屋頂覆蓋,與它差不多高度的樹木錯落有致,優(yōu)美地為下方提供一份遮蔽。若是稍作停留,柔和的光線灑下,斑點閃爍在墻壁和連廊之間,有風的時候就會聽見草木低語。 它們也在歡快中歌唱,唱整片土地的豐饒,唱繁花簇錦,唱掌管夢境間隙的國王赤足走過,和他發(fā)色相同的果實串成鏈子,在腳踝微微顫動。 突然,貓頭鷹叫嚷起來,植物們登時寂靜下來,過了一陣,才又竊竊私語。但那只冒失的、有著灰粽羽毛的奴仆已經(jīng)驚擾了主人,對方支起身,讓它停在象牙色的手臂:“……怎么了,又有小家伙闖入這里?” “哦哦,惡心的兔子,它們總是撕咬著,追趕迷路的孩子!”貓頭鷹抖動翅膀,“他的蹤影消失在樹林和草地的邊緣,我不愿意靠近,天哪,那邊是兔子窩!” 主人甩甩手腕,使它輕飄飄落在一旁的木架子,語調(diào)依然慵懶:“別急,我會讓植物找到他的,但我現(xiàn)在太困了……我需要小睡一會。”他打了個哈欠,讓夢境和螻蟻們的現(xiàn)實不混淆是一件苦力活,他總要休息,將自己置身于輕松的睡眠中。 “好吧,好吧,親愛的?!必堫^鷹識趣點點頭,用嘴巴梳理毛發(fā),然后再次張開翅膀,“我去吩咐那些只會唱歌和聊天的家伙,叫它們快些尋找,把闖入的孩子帶來——他可真是倒霉!” 此時,在林子和野草的交界,芬尼斯奔跑著,將丑陋的兔群遠遠甩開。他是如此驚奇,夢中的自己竟然是健康的,腳步輕快,不會隨便走走就氣喘吁吁,現(xiàn)實里從小得病的人可不能逃跑!而且周圍的事物都在吸引他的眼睛,天空始終散發(fā)溫和的光,巨大的紅色植物漸漸出現(xiàn)在路旁,他想,別的孩子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嗎?也見識過這樣的景色嗎? 十歲的芬尼斯只記得自己在午睡,天熱得可怕,哪怕在病房里,他仍熱到迷糊,呼吸氧氣的速度也變快了。但醫(yī)生和護士在忙碌,沒有人待在他身邊,連一貫疼愛他的母親都不見蹤影,或許和她新認識的男人有關?父親早早離開了他們,可能是厭惡他這個脆弱如玻璃的病孩子,又或者迷戀上某個會為他留下健康后代的女人……因此他并不埋怨母親,她是個可憐人,應該被寵愛著,即便代價是拋棄他。 就在這時,他的眼角余光里閃過一只兔子,毛發(fā)蓬松,嘴巴如鉗子張合著,令人懼怕。它兇猛地對他撲了過來,芬尼斯忘了自己是個不能輕易行動的病人,下意識抓起身旁的東西去砸,落空了,反而打破什么看不見的東西,動靜很大。四周驟然旋轉起來,他還沒來得及反應,就掉進了漩渦中心。 太深了,芬尼斯感到自己一直在下沉,卻什么也看不見,他大概知道自己在做夢,這樣的高度,也許只有百科全書里提到的大海溝才能媲美。當他開始計數(shù),背后突然接觸到一片柔軟,鼻腔也充盈著草的氣味——芬尼斯站起身來,哦,他居然不費力就穩(wěn)住了雙腳——他看見腳下滿是近似發(fā)霉的顏色的草葉,邊緣粗糙,仿佛一碰就會割破手指。 芬尼斯試探地走了幾步,沉浸在自由活動的快樂中,沒留意剛才的兔子又冒出來,張大嘴朝他小腿撞來。他躲閃不及,小腿立馬疼痛起來,連忙將對方狠狠甩開。兔子靈活地打了個滾,重新爬起,露出密密麻麻的牙齒。隨即,周圍傳來窸窣聲響,芬尼斯倒吸了一口涼氣,意識到自己進了兔群的領地,出于直覺,他轉身向空曠的一邊逃跑了。 喘息——喘息——胸口一起一伏地喘息! 芬尼斯幾乎熱淚盈眶,多久了,他終于能夠踏實行動,而不是困在小小的病床上。自從某天他毫無征兆地摔倒,雙腿開始萎縮,像浸了水的面條日益柔軟,大大小小的并發(fā)癥也隨之而來,他就再也不能踢球、跑步。 兔群還在緊追不舍,芬尼斯慌忙穿過草地,進入幾乎遮蔽了天空的繁茂的樹林。那些紅色植物更頻繁出現(xiàn)在視線里,直到所有都是紅色,但并不是血的濃郁,而是另一種溫柔的色彩。他的耳邊縈繞著時輕時重的交談聲,不遠處不知名鳥兒的鳴叫也變得清晰,在這個瞬間,他被藤蔓絆倒了。 私語聲瞬間變大了: “哦哦哦是誰!” “太不小心了呀,會讓他摔傷的……” “惡毒的兔子,下次再跑過來,我要將它們變成化肥!” “國王要見他嗎?多么幸運的孩子呀!” “噓——” 芬尼斯驚恐未定,往身后瞥了一眼,發(fā)現(xiàn)背后的兔子全都消失不見。 “嘿,可憐的小家伙?!绷硪坏缆曇魝鱽恚麆傓D過臉,就看見表情頗為人性化的貓頭鷹慢悠悠收回翅膀,停在他面前。對方姿態(tài)優(yōu)雅,語調(diào)也如同人類一般,直白地贊嘆:“你長得可真不錯。” 芬尼斯暗暗驚訝,面上卻依然警惕,隨時準備逃跑:“你,你是誰?為什么會說話?” 貓頭鷹不禁捧腹大笑,抖落幾根羽毛:“我是國王的仆從,小子,這里是夢境的縫隙,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fā)生!我猜你被兔子盯上了,它們想要吃掉你,如果你沒有逃跑,等回到現(xiàn)實,就會永遠醒不來……” “那么你能帶我回去嗎,貓頭鷹先生?”芬尼斯禮貌地詢問。盡管他很享受健康的身體,但現(xiàn)實中沉睡太久的話會讓大家擔心。 對方似乎有些尷尬,抬起翅膀尖拍拍他的手臂:“這可不行,我得先帶你找我的主人?!?/br> 于是芬尼斯繞過熱情的植物,順著小路向前,穿過白色柱子的走廊,許多繁復的花朵和草葉正簇擁著國王居住的地方。他停下腳步,幾乎忘記了該如何呼吸——這是一個身形高大的男人,相當美麗,氣質(zhì)也非常溫和——當對方轉過頭,剛睡醒的一點困乏令眼尾微微濕潤,一雙近乎透明的瞳孔注視著他,芬尼斯立即臉紅了:“您,您好?!?/br> “孩子,你非常敏銳、特殊……”男人走過來,看上去身高大約三米,揮了揮手,旁邊的藤蔓繞過來,替芬尼斯包扎好腿上的傷口,“很少闖入者可以來到這里,兔子會將你視為難得的美味,追趕你,直到你筋疲力盡被它們吞吃。走吧,讓我送你回去?!?/br> 芬尼斯被抱了起來,站著的時候他只到對方大腿,這下更像一個瘦小的玩偶。男人帶著他離開露臺,穿行在垂落的花藤之中,沒多久,他們來到一扇若隱若現(xiàn)的門前。芬尼斯聽到對方低聲道:“希望下一次不會再見到你,小家伙,你不屬于這里。” “等等……”芬尼斯下意識抓緊,不肯松開托住他的手,囁嚅著,“您,您叫什么呢?” 男人笑了笑:“紅,這里的一切生靈都稱呼我為‘紅國王’?!痹捯魟偮?,他便將芬尼斯拋進了門里。 “唔——” 芬尼斯驚醒過來。 病床邊的機器還在盡職盡責工作,一個護士背對著他記錄什么,察覺到目光,轉過身溫和地問候:“親愛的芬尼斯,睡得好嗎?” “還行?!狈夷崴箲岩蓜偛胖皇菈艟常q豫片刻,還是隱瞞下來,“我夢見了很多兔子。” 護士走過來,替他擦拭了一下額頭的汗珠,悄悄打量了一下臉色,感覺一如往常:“是可愛的白兔嗎?不過醫(yī)院里沒法養(yǎng)寵物,改天我?guī)б槐居嘘P兔子的繪本給你,好嗎?”她在這里工作好些年了,和芬尼斯相熟,加上自己有個年紀差不多的孩子,所以特別疼愛他。 芬尼斯暫時對兔子沒有好感,加上注意力被小腿肚怪異的酸痛吸引住,連聲拒絕:“不,不用了,我更喜歡別的動物?!?/br> “好吧,隨你喜歡。” 在護士離開后,芬尼斯艱難地坐起來,掀開被子,小腿的肌rou還在微微顫抖,仿佛剛經(jīng)歷過一場高強度的運動。他伸手碰了碰,不疼,湊近就能聞到指頭上殘留了一股若有若無的草葉味道。 他驚訝地瞪大眼睛,狠狠呼吸幾口,又撫摸了一把自己的腿,自言自語起來:“兔子,貓頭鷹,還有漂亮的紅國王,我真的見到了……” 床邊的柜子上擺了一盒蠟筆,壓著已經(jīng)花了些圖案的紙,平日芬尼斯閑著無聊,便會在上面涂涂畫畫,消磨時間。他害怕自己會把夢里見到的東西忘記,連忙拿過紙筆,根據(jù)記憶仔細地記錄下來。只可惜他沒有跟隨老師學過繪畫,筆觸稚嫩,頂多把大概的輪廓描繪。 只是紅國王的臉龐那么美麗,氣質(zhì)又如此高貴,或許連照片都無法復制對方的風采,小小一支畫筆更是無能為力……芬尼斯嘆了口氣,小心翼翼把作品折好,壓在了枕頭下。 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么漂亮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