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最冷的時候，男人把雌狐領(lǐng)回了家。

    外頭下著大雪，冰海完全凍結(jié)。如果從太空俯瞰，整個星球就像是蘸滿了奶霜的藍(lán)色玻璃糖。一望無際的冰原上看不到任何活物。這是食物最匱乏的季節(jié)，雌狐因此沒有離開的打算，卻一直悶悶不樂。他提不起精神，也不梳理毛發(fā)，每天都蜷在沙發(fā)里蓬松的軟毛墊子上，咬著毛茸茸的大尾巴發(fā)呆。

    只有在男人出門的時候，雌狐才放松一些，偶爾跳下沙發(fā)，在房間里巡視兩圈自己的小小領(lǐng)地。男人在家的時候，雌狐從不離開沙發(fā)，全身的毛也都是豎起的。他總是警惕地注視男人，目光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地粘在了男人身上?？梢坏┠腥艘部聪蛩?，雌狐就會立刻把頭扭過去，裝做什么也沒有發(fā)生。

    雌狐的警惕有充分的理由。

    男人是某一天突然出現(xiàn)的。這個外來者從天而降，在想要將他當(dāng)作獵物的原住民中殺出一條血路，一躍成為冰原最頂級的掠食者。這里的居民們對他聞風(fēng)喪膽。雌狐也不例外，一向避之不及，聞到男人的氣味都要遠(yuǎn)遠(yuǎn)避開。唯一的一次交集，是有一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冰海早早凍住了，食物異常匱乏，雌狐實在餓極了，才壯著膽子偷偷尾隨男人，撿男人打獵剩下的食物殘骸吃。

    那一天的場景，雌狐依然記得很清楚。

    男人背著一桿獵槍，穿著銀白的沖鋒衣，踩著灰色的徒步靴，行走的時候發(fā)出微弱的咔嚓聲。他的腳步很輕，就像雪豹或是其它什么掠食者一樣。對于聽覺敏銳的雌狐來說，這是最可怕的聲音了，在萬籟俱寂的冰原上，這聲音可比夏天冰山開裂時的巨響還要刺耳呢。

    冰原上的小動物們聽到男人的腳步聲，早已遠(yuǎn)遠(yuǎn)地逃開了。可那時的雌狐，實在是太餓太餓了。他雖然也害怕，可也只能自我催眠——自己這么小，這么瘦，哪里能成為一頓合格的午餐呢？只要不靠得太近，他就一定不會引起男人注意的。

    雌狐心驚膽戰(zhàn)，躲在一小塊冰山的后面，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男人駕輕就熟地獵熊。男人從容不迫，漫不經(jīng)心，殺死獵物后也不急著進(jìn)食，只切下最好的部分，放進(jìn)背包里儲存起來。雌狐知道，這份優(yōu)雅代表著男人擁有充足的食物儲備。這對于雌狐而言是個好消息。畢竟這樣的話，自己這只小小的狐貍，就更加不會被放在眼里了。

    所以在男人離開獵物的那一刻，雌狐便迫不及待地?fù)湎蛄诵艿臍埡　?/br>
    熊rou真香！

    雌狐流著口水，吧唧吧唧忘我地大嚼著。他已經(jīng)太久沒有吃上一餐像樣的食物了。他幾乎把整個身體都埋進(jìn)了熊的殘骸里。他品嘗到rou的鮮甜，嗅到血的氣息……無論是味覺、嗅覺、視覺還是聽覺，總之在那一瞬間，雌狐所有的感官都被面前的食物占據(jù)。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他的尾巴，已經(jīng)被什么東西抓住了。

    雌狐驟然炸毛，驚恐地回過頭，經(jīng)歷了此生最驚心動魄的一瞬間。

    男人不知道何時去而復(fù)返，他在雌狐的身后半蹲下來，虛虛地攏住他的尾巴。男人的護(hù)目鏡反射著天際耀眼的日光。雌狐的眼睛因為恐懼而睜得很大，立刻便被護(hù)目鏡的反光刺得滿是淚水。朦朧中雌狐只能看到男人的線條鋒利的下巴，看到男人的鼻梁高挺，嘴唇偏薄，嘴角隱約透露著一點笑意。

    雌狐嘴里咬著的熊rou掉在地上，嚇得完全不能思考。

    雌狐以為自己死定了。

    誰知道男人只是笑，輕輕擼了一下他的尾巴尖，轉(zhuǎn)身離開了熊尸。

    從那以后的許多許多天，男人反復(fù)在雌狐的夢里出現(xiàn)。他的護(hù)目鏡是銀白色的，他的嘴唇是略顯蒼白的粉，抿成一條線。如果雌狐這一天過得不錯，男人就會在夢里對他溫柔地笑，有時候還會撓他的尾巴尖兒。如果雌狐碰上了壞事，夢里的男人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啊嗚一下把他整個兒狐吞下去，連一根狐貍毛也不留。

    噩夢給雌狐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陰影。所以當(dāng)雌狐到了成家的年齡，開始考慮筑xue的時候，他首先考慮的就是要選擇一個男人從未出現(xiàn)過的隱秘地點。大半個春天，雌狐在冰海的邊緣游蕩。他找了很久很久，終于在一個食物并不充沛，但絕對遠(yuǎn)離男人的地方打下了一只冰洞。

    洞xue挖好以后，雌狐感到十分滿意。他以為自己如果幸運的話，就一輩子都不會再遇上男人。于是在接下來的求偶期，雌狐接受了一位雄狐的求愛。

    那是一位體面的雄狐，尾巴尖尖上有一撮黑色的毛。他并不算特別強壯，但毛皮順滑，梳理得格外整齊漂亮。也許是因為不擅長打架吧，雄狐先生的脾氣很好，任勞任怨。雌狐與他一起擴(kuò)建了洞xue，用墨綠色的苔蘚制成壁畫裝飾自己的家，又用冰海岸邊撿到的石子壘起壁爐，將小窩收拾得溫馨漂亮。

    到了秋天，雌狐便產(chǎn)下了第一窩毛茸茸的幼崽。

    生產(chǎn)過后的雌狐豐腴美麗。他的胸脯是飽脹圓潤的花苞，左右一共三對，整齊地排列在布滿了雪白絨毛的肚皮上。他懶洋洋的，整日團(tuán)在巢xue里，喂養(yǎng)著嗷嗷待哺的幼崽哺——足足有十二只那么多呢！

    同時喂養(yǎng)十二只幼崽是個辛苦的工作。幼崽們離不開他，因此食物完全依靠伴侶供給?？墒谴坪鼘嵲谑翘蛔哌\了，他的雄性某一天出門以后，就再沒有回來。他或許是死了，或許是拋下他們跑了?？傊蠢镏皇Ｏ麓坪氉允刂揍蹋驗槿狈κ澄铮芸祓I得連奶水也供不上。

    雌狐實在沒有辦法，只得丟下幼崽，獨自外出覓食。

    爬出洞xue以后，雌狐的世界終于安靜了。耳邊沒有了幼崽們急不可耐的叫聲，雌狐得以思考，這才回過神來。那位雄狐先生雖然體貼溫柔，卻實在并不是一位理想的父親。他外出捕獵帶回家的食物總是不夠，在秋天也沒有儲備過冬的糧食。

    如今到了冬天，冰海完全凍住，捉不到魚，也沒有可以啃食的植物。雌狐看著茫茫的雪地，心里也是一片茫然。他垂頭喪氣，在冰天雪地里游蕩了很久很久，終于憑借好運氣挖到一窩深藏在雪下的旅鼠，勉強填飽了肚子。

    吃飽之后，雌狐顧不上歇息，連忙往家里趕。他的幼崽們太小了，沒有任何自衛(wèi)的能力，哪怕是一只雪兔也能踢傷他們，這使他不能不擔(dān)憂。

    雌狐夾著尾巴奔跑著，在雪地留下一連串的小小腳印。寒冷的北風(fēng)夾雜著冰雪呼嘯，很快便抹掉了他行動的痕跡。按理說這么冷的冬天里，不必過于擔(dān)心被掠食者跟蹤?？墒窃诨丶业穆飞?，雌狐已經(jīng)隱約有了不祥的預(yù)感。領(lǐng)地上出現(xiàn)了陌生的危險氣味，靠近洞xue之后，隱約能聞到血腥的味道。

    雌狐向來膽小，一個激靈過后，條件反射地轉(zhuǎn)身就逃。

    可跑出去沒多久，雌狐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不再是一只單身狐了，洞xue里還有十二只生死未卜的幼崽。他們那么小，那么軟，他實在不忍心丟下他們。雌狐急得原地打轉(zhuǎn)，忍不住要哀鳴起來。反反復(fù)復(fù)走了幾圈，他最終還是壯著膽子，躡手躡腳地溜進(jìn)了自己的家。

    踮著腳尖，雌狐悄悄推開房門。

    壁爐里升著火，氣氛仍然像他離開時一樣溫馨，只是過于安靜了。果不其然，透過那條狹小的門縫，雌狐很快發(fā)現(xiàn)，地上滿是星星點點的血跡，不遠(yuǎn)處的小床上，一窩幼崽已經(jīng)沒了氣息。他們的尸體整齊地排列著，正好是十二只。

    雌狐悲痛欲絕，來不及哭出聲，又注意到床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陌生人。

    是那個男人！

    雌狐連忙捂住嘴，不敢發(fā)出一點聲音。幸而男人仿佛并沒有發(fā)現(xiàn)雌狐。男人的手里拿著一本黑色的筆記本，正一邊欣賞墻上的壁畫，一邊記錄著什么。

    雌狐的心快要跳出胸膛。他從沒有想過，男人竟然會出現(xiàn)在這里。這簡直是噩夢一般的場景，更不要說男人的身側(cè)還放著一桿黑洞洞的獵槍。雌狐知道那把槍是男人的武器，威力巨大，就算是那么那么厚的熊皮也能打穿。獵槍斜靠著椅子，就在男人手邊不遠(yuǎn)處，隨時能拿起來使用。

    事情發(fā)展到這樣的地步，雌狐再顧不上許多。他轉(zhuǎn)過身去，拔腿就跑，期盼著能夠在男人沒注意的時候，跑出足夠遠(yuǎn)的距離?？上腥嗽缫呀?jīng)發(fā)現(xiàn)了他。他從椅子上站起來，從容不迫地開了一槍。

    “砰”的一聲，整個洞xue顫抖起來。

    這一槍并沒有打在雌狐身上，只是打中了他背后的墻壁。可是巨大的槍聲讓雌狐完全凍住了?？謶衷谝凰查g攥住了他的雙腳，讓他動彈不得。直到男人慢條斯理地走到他的面前，雌狐才想起來要逃跑。

    可是男人已經(jīng)揪住了他的大尾巴。

    雌狐瞬間炸了毛，大聲尖叫著。他是十分膽小的，以為自己死到臨頭，頓時六神無主，腿間流下濕漉漉的液體，竟然被嚇得失禁了。

    男人捂住鼻子，連忙把雌狐拿遠(yuǎn)了些。

    “你你你放開我，你放開我！”雌狐一邊尿，一邊又哭著說，“你放了我吧！狐貍rou不好吃，狐貍皮不保暖！“

    聽見雌狐說話，男人似乎愣了一下。

    雌狐求生心切，趁男人還沒有痛下殺手，趕緊變成一個光溜溜的美少年。美少年一頭銀白長發(fā)，嫵媚嬌俏，美中不足是變得不太完全，胸部還有一團(tuán)白色胸毛。他的尾巴還在男人手里，耳朵也還是狐貍形狀。他眼淚汪汪地哀求道：“你別殺我呀，我我我能下崽！我給你下崽，我一次能下十二只！”

    男人陷入漫長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