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29年9月8日

    浙江一省得天獨(dú)厚，風(fēng)物奇秀，人杰地靈，自古便為江南繁盛富庶之地，話

    說浙江治所杭州府境內(nèi)，有一大山橫貫東西，其勢綿延百里，余脈逼近東海，當(dāng)

    地人皆稱之為羅剎嶺，近海的地方，雨水充沛，四時(shí)霧氣氤氳，嶺上故此盛產(chǎn)毛

    竹。

    那毛竹又名楠竹，葉若披針，四季常青，長成后高至數(shù)丈，粗近碗口，兼之

    材質(zhì)堅(jiān)韌，拿來搭建房舍、編造器具，最為便利。

    是以大江以南，凡野竹多生之地，常見鄉(xiāng)人三、五結(jié)伴進(jìn)山采伐，取為己用。

    這天一早，羅剎嶺上正是晨曦欲露，煙嵐四合，自東面小路迤儷走來三人。

    這三人皆短衣赤足，手挽砍刀、繩索，顯是進(jìn)山采竹的鄉(xiāng)民，當(dāng)先二女身形

    窕秀，一個(gè)穿著藍(lán)衫，一個(gè)穿著紅襖，雖是一副鄉(xiāng)下丫頭的打扮，卻俱都生得膚

    白脂嫩，骨rou勻婷，眉目間盡透著江南女子的伶俐秀婉，二女身后不遠(yuǎn)，跟著一

    位五旬年紀(jì)的老漢，龜背微駝，胡須花白，頭上扣了頂破舊的鱟殼斗笠。

    時(shí)當(dāng)暮春，山花盡發(fā)，江南一帶，暑氣雖已初現(xiàn)，晨幕未消的山中卻仍是夜

    涼未盡，倒不甚炎熱。

    那紅衣少女一手提著砍刀，一手握了一大把野花，幾乎把攥不住，可瞧著四

    下里薇紅鵑紫，滿目繽紛，仍是忍不住東擷西采，興味盎然。

    突然一甩頭，揚(yáng)聲唱道：「清明節(jié)，三月初，彩繩高掛垂楊樹，羅裙低拂柳

    梢露，王孫走馬章臺(tái)路，東君回首武陵溪，桃花亂落如紅雨?！?/br>
    她唱得興起，將手中野花一股腦丟在空中，那花朵一瓣瓣灑落下來，當(dāng)真是

    繽紛如雨。

    一縷縷清甜的歌聲，由她舌底娓娓綻出，直透胸臆，教人不由意酣魂醉。

    老漢聽得入神，不覺給這歌聲引得心搖意馳，恍然憶起少年之時(shí)，便時(shí)常領(lǐng)

    了嬌妻阿春上山采竹。

    阿春人既美貌，嗓音更加出眾，空山寂寂，她歌聲便如泉水一般淌過了山谷

    ，洗得這滿地的翠竹愈顯清新。

    如今十多年過去，歌聲依舊，一雙好女亦出落如斯，那曾為自己暖被縫衣的

    美貌嬌妻，卻早已是生死兩別。

    「咦，當(dāng)年你……你不是也最愛這曲子？阿春呵，你可知咱們這兩個(gè)丫頭，

    早已出落得跟你從前一樣漂亮？你教她們唱的歌兒，也都唱得一樣動(dòng)聽啦?！?/br>
    想著，驀地里眼前一花，躍出一張模煳的俏臉，依稀便是亡妻年少時(shí)模樣，

    笑吟吟端望著自己，眼波流動(dòng)，顧盼如昔。

    老漢悲喜交集，剎那間腦中一片空白，竟?fàn)柊V了。

    山路時(shí)有時(shí)無，歌聲載浮載沉。

    三人行出數(shù)里，東方大亮，一輪紅日冉冉而起，霎時(shí)照徹滿山滿谷的青翠，

    驚起宿鳥無數(shù)。

    那朝暉穿過密密層層的竹葉灑將下來，襯得陳茵如錦的地面上，一片光影斑

    駁。

    轉(zhuǎn)眼翻過山嵴，下至一處山坳。

    藍(lán)衣少女停住腳，向四下里望望，臉上微露焦急之色。

    紅衣少女卻哼著曲兒湊過來，笑嘻嘻說道：「阿姐，怎的尋了這半天，都是

    些不合用的家伙。真教人心急。是罷？」

    她嘴上雖如此說，卻沒半分心急的樣子，大眼睛眨了幾眨，盯住jiejie，眼光

    中滿是頑皮之意。

    這女孩年方十七，生性調(diào)皮，方才一陣邊走邊唱，已是微微氣喘，鼻尖早冒

    出一層細(xì)細(xì)的汗珠。

    藍(lán)衣少女較妹子止大上兩歲，卻因年幼喪母，自小持家，性子沉穩(wěn)了許多。

    今早爹爹帶同她姊妹進(jìn)山，原想采上幾棵大竹，拖回去修補(bǔ)房舍。

    爭料尋了許久，滿眼盡是些當(dāng)年的幼竹，實(shí)是不堪所用。

    她心中有事，只盼早回，不暇去理會(huì)妹子，轉(zhuǎn)身向老漢道：「爹，還要再找

    下去么？前頭是十里坡啦。我瞧……不如回去跟林木匠買幾根算啦。」

    老漢聞言，便知女兒話中之意。

    原來這羅剎嶺離村十里遠(yuǎn)近之處，叫做十里坡。

    十里坡土肥林密，是個(gè)采竹的好去處。

    便在三、四年前，有一家后生兩個(gè)同去那里采竹，卻不知何故再?zèng)]回來。

    之后便屢屢有人失蹤。

    村民初時(shí)不明所以，央人結(jié)伙去尋，都如石沉大海，一無音信。

    久而久之，村下頗多傳聞，說是此地有妖物出沒，專害過往的男女。

    里正也曾數(shù)次向管轄州縣呈報(bào)，但均無結(jié)果，無奈將情由寫成告示，遍諭鄉(xiāng)

    里，勸誡鄉(xiāng)人勿往。

    哪知縱使這般提防，仍是不免，數(shù)年來，十里坡左近七、八個(gè)村子，已有百

    余名男女不知所蹤。

    各村也曾聚籌銀兩，延請僧道前往探察，設(shè)法除妖。

    不想那些和尚、道士雖來時(shí)滿口大言，實(shí)則一堆膿包，紛紛如打狗的rou包子

    ，有去無回。

    這般幾番下來，村民的心也冷了，不復(fù)四處延請高人，只紛紛將通向十里坡

    的小路攔住，以免受滋擾為幸。

    因此這方圓數(shù)十里幾成禁地，即便是在白日，也少有人跡。

    老漢略一遲疑，尋思若聽女兒之言，向林木匠買竹，少說也須數(shù)百錢，心下

    便有不舍之意。

    又想妖怪一說，究屬傳聞。

    失蹤的村人雖眾，卻至今也沒見那妖怪的影子，此事多半另有緣故，也未可

    知。

    況且人常說「鬼怪夜行」，倘若真是妖孽作祟，想必這一清早也難以為害。

    心下盤算一番，打定主意，擺擺手示意女兒繼續(xù)前行。

    藍(lán)衣少女知道老父雖不明說，實(shí)是心疼那幾個(gè)錢，否則也不致一大早，攜兩

    個(gè)幼弱女兒上山受罪。

    瞧了一眼皺紋滿臉的老漢，心下微生凄楚，想道：「我自己倒還罷了，可憐

    妹子跟爹爹一少一老，也要挨這般苦……唉，家中沒個(gè)男人頂立門戶，那……那

    終究不是長久之計(jì)呵。」

    又想：「逍遙哥同我兩情相悅，偏生自小便不討爹爹的喜歡，那還不是嫌他

    太過頑皮了？其實(shí)他……他在頑皮之外，有多少忠厚、仁義之心，又有誰曉得了？我回去要?jiǎng)袼缧⑿宰痈母?，再來向爹爹提親，那時(shí)爹爹說不定便允了……」

    她面皮最薄，雖然只是心下盤算，卻生怕給人瞧破了一般，一陣臉泛紅暈，

    羞態(tài)宛然。

    哪知怕鬼偏來鬼。

    紅衣少女見了爹爹擺手，知道這番定難早歸，咯咯一笑，湊到她耳邊悄聲道

    ：「阿姐，這下壞了，晌午前怕是趕不回去啦?！?/br>
    藍(lán)衣少女心中一動(dòng)，聽不出這話是有意無意，囁嚅著不答。

    紅衣少女又道：「咱們晌午前回不去倒不要緊，他又要傻等半天啦。嘻嘻，

    那家伙鬼點(diǎn)子多，倘若發(fā)起脾氣來，不知這回替你遭殃的是阿花呢？還是阿黃呢？」

    她說的阿花和阿黃，便是家里養(yǎng)了多年的花母豬和大黃狗，近來已是老得走

    不動(dòng)路了。

    藍(lán)衣少女忙不迭向身后一瞥，見爹爹尚在幾丈之外，并未聽到，這才小聲嗔

    道：「你胡說甚么？誰……誰又鬼點(diǎn)子多啦？」

    心中奇怪她如何曉得自己心事。

    紅衣少女道：「還裝煳涂？哼，我瞧阿姐你心里最清楚不過啦?！?/br>
    俯身拾起根枯竹棍插在背后，勐地雙臂一分，舉著砍刀拉個(gè)架勢，豎眉瞪眼

    地道：「喂，沒活膩的讓開些，不怕死的便過來，李大俠挑梁子來啦！」

    自覺這幾句說來像模像樣，頗有三分那人的意思，忍不住「撲哧」

    一聲笑了出來。

    藍(lán)衣少女心下雪亮，紅著臉張了張嘴，待要拿話掩飾，卻恐欲蓋彌彰，更惹

    得妹子話多。

    她知這妹子伶俐過人，嘴快如刀，自己萬萬不是對手，恐怕辯解得愈多，破

    綻便愈大。

    猶豫一下，便沒敢做聲，只作低頭趕路。

    紅衣少女興頭正濃，哪肯就此放過？幾步趕上來拍拍她肩膀，粗聲粗氣地道

    ：「姑娘慢走。李逍遙行俠仗義，路過此地，有什么仇家要我替你料理么？那個(gè)

    ……一條人命五文錢，三條命算你十文錢好啦，便宜得緊?！?/br>
    藍(lán)衣少女聽她模彷自己心上人的癡言瘋語，倒真有七、八分相似，不過最后

    這「五文錢一命」

    云云，卻顯然是臨時(shí)杜撰的。

    忍不住羞惱之外，又覺好笑，「啪」

    地輕打了她一記，罵道：「你這瘋丫頭！留心給爹聽見。」

    紅衣少女笑道：「我又沒跟人家鬼混，為什么要怕爹聽見？」

    藍(lán)衣少女氣道：「你說誰鬼混？我教爹狠狠打上你一頓，瞧你怕是不怕！」

    她一時(shí)聲音提得高了，老漢在后隱隱聽見。

    這老漢姓丁，盍村都喚他做丁老爹，妻子早亡，只得兩個(gè)女兒相依為命。

    他知這兩女向來情同一身，小女兒秀蘭活潑頑皮，胸?zé)o城府，最愛跟jiejie搗

    亂；大女兒香蘭性情柔順，貞靜良淑，便是同自家人說個(gè)話也要臉紅。

    是以二人斗嘴，每每以秀蘭得勝而告終。

    做父母的人，少有不疼兒女的。

    但兒女一多，不免厚薄有別，大抵老實(shí)忠厚的一方，受的憐愛些。

    此乃天下至理，便皇帝家也不例外。

    當(dāng)下笑瞇瞇地打趣道：「吵什么？秀蘭，你又調(diào)皮了罷？香蘭，你給爹說說

    ，爹打她替你出氣?！?/br>
    那jiejie丁香蘭尚未答話，meimei丁秀蘭早叫起屈來：「好啊，爹，你又偏心！

    怎么是我調(diào)皮！」

    壓低聲音道：「喂，你再不替我說話，我就把甚么都講出來啦。」

    丁香蘭道：「爹自要打你，關(guān)我什么事？」

    嘴上雖如此說，心下卻甚是忐忑，放慢腳步，豎起了耳朵，聽她說些什么。

    丁秀蘭抽出背后竹棍，一下一下打著身旁的細(xì)竹，笑道：「好啊，就算你不

    肯幫忙求情，山人也自有妙計(jì)……嗯，爹要打我時(shí)，我就給他講笑話。他聽得好

    笑，保準(zhǔn)不打我啦。嘻嘻，你說這法子成不成？」

    側(cè)過臉來盯著丁香蘭。

    丁香蘭臉上微紅，屏著氣不語。

    只聽丁秀蘭道：「這笑話可是親眼瞧來、親耳聽來的，不是胡編，我說給你

    聽聽……前晚上我喝多了水，肚子漲得好難受，半夜爬起來小解，模模煳煳聽見

    后園里面有聲音。我熘出去一看，是兩只狗子！黑地里只見它們一前一后，又拱

    又刨地，熱鬧得緊，不知在做什么淘氣的事。阿姐你知道，本來我是最討厭狗子

    的，連咱們阿黃跟旁的狗打架，我都懶得理會(huì)，誰又耐煩管它們？可是又擔(dān)心：

    它們這樣亂扒，倘若扒壞了我種的雞冠花可就糟啦。我只好走過去瞧瞧，一邊走

    就一邊想，這兩個(gè)狗東西真要?dú)Я宋业幕?，哼，就割下了它的尾巴，種到地里去

    ……」

    「我悄悄繞到北邊籬笆那里，離得老遠(yuǎn)……嘖嘖，便瞧見那公狗子好厲害！

    把母狗子死死壓在身下，弄得正歡。我以為兩只狗在吵架，可是再一瞧，原來不

    是的！它……它下面有一條硬東西，又長又粗，好像咱們吃的蘿卜一樣，直直地

    插在母狗子那……那個(gè)地方，一抽一抽地，弄得不可開交。嘻嘻，阿姐，原來這

    兩個(gè)人……啊喲不對，是兩只狗，躲在那里做丑事呢。我瞧了一會(huì)兒，聽見那母

    狗子汪汪地叫了兩聲，倒也奇了，不知怎么，我卻聽得懂的。只聽她說：哎喲，

    你輕些嘛，人家那里好痛呢。那公狗子聽了，便說：汪汪汪，你再忍一下，就快

    射出來啦。母狗子又汪汪兩聲，說：你不曉得，人家這樣噘著，好累呢。公狗子

    氣極了，啪地一聲，在她屁股上狠狠打了一下，說道：汪汪汪，他媽的，你怎的

    這樣麻煩？你當(dāng)俺兩個(gè)膝蓋跪在這兒，就好舒服么？」

    講到這里，再也憋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丁香蘭不等說完，便知她是拐著彎兒的罵自己，一張臉臊得通紅。

    前天夜里，自己同逍遙哥在后院私會(huì)，本以為沒人察覺，誰知從頭至尾都給

    這妮子看了去，這……這可真羞人死啦。

    她此刻只恨沒有一處地縫，能教自己躲了進(jìn)去。

    丁秀蘭忍住了笑，說道：「阿姐，你怎的臉紅啦？難道不好笑么？我可還未

    講完哩。」

    丁香蘭道：「還……還講什么，誰愛聽你的瘋話？」

    丁秀蘭道：「怎么叫瘋話？都是實(shí)話。你不愛聽，我自己說給自己聽……后

    來啊，好不容易，那公狗子才把它的臟東西都射盡啦。母狗子又埋怨它射得太多

    ，弄臟了自己的……嘻嘻，弄臟了自己的漂亮毛皮。公狗子便哄母狗子說：我明

    兒一整天都要干件大事，怕不能來見你?？墒呛筇煲湍阋患腥さ臇|西呢……

    阿姐，你想這狗子能有什么好東西送的？我瞧不是臭魚爛蝦便是rou骨頭?！?/br>
    「母狗子就嬌滴滴地問：你要送我什么好東西呢？什么東西也比不過你對我

    好……嘻嘻，她真不害臊！……公狗子說：先不告訴你，后天晌午我還翻墻進(jìn)來

    ，你在這里等著……嘻嘻，阿姐，我們家的墻這樣高，這狗子也翻得過的，真是

    厲害。今兒便是他們約的日子啦，我心里好奇得緊，咱們最好晌午前能趕回去，

    瞧瞧公狗子到底送什么給母狗子。你說好不好？」

    丁香蘭又是害臊又是好笑，再也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手中砍刀比了

    比，作勢便要捉她。

    丁秀蘭咯咯一笑，逃了開去。

    丁老漢隱約聽到兩人嘀嘀咕咕，說什么「狗子」、「送東西」

    的話，心下有些起疑。

    他一向聽聞大女兒同本村有名的無賴小子李逍遙走得甚近，似乎頗有些意思。

    那小子自幼頑劣無比，滿肚花花腸子，慣會(huì)惹是生非、調(diào)皮搗蛋，沒做過一

    樣正經(jīng)事，將女兒嫁給他，那是萬萬不能的。

    況且即便二人沒有私情，眼見女兒出落得一天比一天漂亮，跟個(gè)壞小子整天

    湊在一起，又能有什么便宜了？自己正該仔細(xì)盤問盤問，免得女兒將來吃虧。

    想到這里，揚(yáng)聲叫道：「香蘭，秀蘭?！?/br>
    二女遠(yuǎn)遠(yuǎn)答應(yīng)一聲。

    丁老漢笑瞇瞇道：「你們兩個(gè)丫頭，瞞著爹商量甚么事？快跟爹說說?！?/br>
    丁香蘭慌道：「哪……哪有什么了？都是秀蘭又在調(diào)皮?！?/br>
    丁秀蘭一把將竹棍甩出老遠(yuǎn)，急道：「怎的又是我在調(diào)皮了？好，我今后要

    做個(gè)乖女兒啦。乖女兒要聽爹的話，我這就老老實(shí)實(shí)把前晚上的事，跟爹說一說?！?/br>
    以手?jǐn)n音，沖丁老漢喊道：「爹——你聽著——我跟你說：前天夜……啊，

    有個(gè)小……我家里……他們……」

    她存心搗鬼，故意將話語說得斷斷續(xù)續(xù)，聲音也是含煳不清。

    丁老漢豎起耳朵聽了幾句，皺眉道：「這丫頭，盡說些什么亂七八糟的？爹

    怎么一句也聽不懂？」

    丁香蘭氣得丟下砍刀、繩索，張開手向丁秀蘭撲去。

    兩個(gè)人從小便嬉鬧慣了的，丁秀蘭怎會(huì)輕易給她捉到呢？先見她柳眉一豎，

    便已預(yù)加提防；待她兩臂一張，急忙一哈腰，反向前沖，泥鰍一般自從她腋下鉆

    了出去，拍手笑道：「啊喲，沒捉到！」

    丁香蘭喝道：「瞧我捉不捉得到！」

    反手一撈，指尖似已觸到丁秀蘭的衣角，當(dāng)即五指疾收，一把死死抓住，笑

    道：「哈，看你……咦？」

    笑聲未絕，驚覺抓中之物輕飄飄地，絕不是大活人的樣子，一看之下，卻是

    亂糟糟的一團(tuán)麻繩。

    原來丁秀蘭身法固然靈活，手段也著實(shí)狡猾，先前從丁香蘭腋下竄出之際，

    早將帶的麻繩取出，待見她反手來撈，順手塞在她手里，使了個(gè)「金蟬脫殼」

    之計(jì)。

    丁香蘭微微一怔，待到明白過來，丁秀蘭已逃出數(shù)步，勢難追上，只得瞪著

    眼悻悻作罷。

    丁秀蘭又慎重其事地倒退幾步，自覺再無被捉之虞，這才扯著耳朵沖丁香蘭

    吐吐舌頭，扮個(gè)鬼臉兒，裝模作樣叫道：「爹啊……救命吶……阿姐要?dú)⑷藴缈?/br>
    吶……」

    丁老漢呵呵笑道：「死妮子，又發(fā)癲么。留神妖精捉了你去！」

    他話音未落，只聽丁秀蘭一聲尖叫，身子如紙鳶一般頭下腳上地騰空而起，

    直躥上丈余高的竹梢。

    跟著唰唰聲響，彷佛有一只無形的巨手大力拉扯著，向竹林深處飛去，轉(zhuǎn)眼

    無蹤，只隱隱傳來幾聲呼喊。

    那林梢密密的竹葉如遭風(fēng)雹，撲簌著紛紛飄落，倒像是下起了漫天綠雨。

    這一下變故突如其來，全沒半分預(yù)兆，丁香蘭臉上笑意未盡，卻已是目瞪口

    呆。

    她只覺眼前一花，似乎飛來一條粗藤樣的怪東西，眨眼間便卷走了妹子。

    只是那東西來去如風(fēng)，自己根本就看不清是什么。

    丁老漢離得較遠(yuǎn)，自然更加莫名其妙。

    但他到底年歲大，閱歷深，一覺事情不對頭，立時(shí)便反應(yīng)過來，吼了一聲：

    「秀蘭！」

    循著那東西的去路飛步追去。

    竹林密密層層，原本無路，丁老漢急得額頭上青筋暴起，口中大聲咒罵，舉

    刀一通亂噼亂砍，硬是開出一條小路，追了下去。

    丁香蘭呆望丁老漢身形漸漸消失，待要追去，只覺雙腿發(fā)軟，半步也難移動(dòng)。

    她回想片刻前離奇的一幕，愈想愈是害怕，那條粗如手臂、長得看不到盡頭

    的大藤，在腦海里也是越發(fā)的清晰。

    「是了，剛才瞧得雖不十分清楚，但妹子確是給這怪東西捉了去的。那……

    那東西來得好快，到底是什么？」

    她深吸一口氣，心中怦怦亂跳，想道：「那多半……那多半便是大家說的妖

    怪了。這幾年來，村里不是有許多人給它捉去了么？現(xiàn)下……現(xiàn)下可輪到秀蘭啦

    ，這……這怎么辦？」

    又想：「早先聽水生叔講過，有的妖怪捉人，是拿來煮了吃的，有的是要修

    煉妖法用，好再去害人。還……還有的男妖怪，是要……要女人替他生小孩子！」

    想到這里，不禁的打了個(gè)寒噤：「妖怪都是又丑又兇，秀蘭……秀蘭可不要

    替他生……生那個(gè)小妖怪。」

    這般胡思亂想了許久，突然林子深處「呱」

    地一聲長鳴，不知是什么鳥獸發(fā)出的叫聲，四下山谷里頓時(shí)回聲不絕。

    丁香蘭心下愈怕，尋思：「秀蘭不知是不是給妖怪捉去的？可是爹去尋她，

    為什么這久也不見回來？難道爹也……我，我若是回轉(zhuǎn)村里，喊人幫忙，又有哪

    個(gè)敢來？便是……便是逍遙哥肯幫我，憑咱們兩人，如何斗得過那妖怪？還……

    還不是白白送死？我若就這樣走了，爹跟秀蘭又怎辦？」

    思來想去，一時(shí)間心亂如麻，急得眼淚在眼窩里轉(zhuǎn)幾得轉(zhuǎn)，終于奪眶而出。

    待到哭聲漸止，雙眼已是微腫，卻始終沒想出個(gè)法子來。

    無意中瞧見地上的砍刀，想起是同妹子嬉鬧之時(shí)，自己隨手丟的，心里一酸

    ，暗自咬牙道：「罷了，倘若爹跟秀蘭真給妖怪害死了，我一個(gè)兒活在世上又有

    什么意思？好歹也要瞧瞧去。倘是給那妖怪發(fā)覺了，我……我一家三口兒便一同

    死了罷！」

    彎腰拾起砍刀，緊緊握在手中，一顆心反倒平靜下來。

    林暗如昏。

    丁香蘭循著丁老漢開出的小路，一路找尋，行了約莫一頓飯工夫，卻仍一無

    所見。

    正在心焦之際，忽聽前方傳來一陣「喀喀」

    的聲響。

    丁香蘭心中一跳，急忙停下腳步，凝神傾聽。

    四下里原本寂如沉夜，這聲音忽高忽低，若有若無，令人不禁的毛骨悚然。

    丁香蘭屏住了呼吸，輕輕跨出一步，地上厚厚的枯枝敗葉，立時(shí)發(fā)出沙沙聲

    響。

    這般躡手躡腳走得幾步，再去尋那怪聲，卻又聽不到半點(diǎn)聲息了。

    她此刻已近竹林邊際，透過稀疏的枝干間隙，前方隱隱現(xiàn)出一片火紅，勐一

    看好像有一張極大的紅地氈，鋪展在山坡之上。

    丁香蘭訝然細(xì)瞧，原來卻是一座花園，那朵朵紅花滿園怒放，是以打眼一望

    ，火紅一片。

    丁香蘭微覺詫異：「我們小時(shí)候常來十里坡玩耍，記得這里一直荒無人煙，

    只有大片大片的野竹林子。怎……怎的只三、四年的工夫，便建起了這花園？難

    道是我的眼花啦？」

    快步鉆出竹林，眼前豁然開朗，群山巍巍，山谷中果然便是一座花園。

    那園中每隔數(shù)武，便栽著一株紅花，行行列列，排布得甚是齊整，算來不下

    百株。

    那花也生得奇特：株體長大肥碩，總有一人來高，花朵徑如車輪，色紅如火

    ，看上去艷麗異常，卻認(rèn)不出是什么品種。

    更奇的是，這一園的花并未栽種在壟畦中，而是生在一塊巨巖之上。

    那巖面光滑平整，布滿了一處處鍋蓋大小的孔隙，眾花竟是自那孔隙之中長

    出來的！丁香蘭放眼望去，見這塊巨巖夾于兩峰之間，一望無際，直如一座海中

    孤島，花園雖然不小，卻也只占了中心一點(diǎn)位置。

    園花茂盛，色紅似火，四下俱給青青的翠竹包圍著，一派紅綠相映，煞是好

    看。

    正看得入神，忽覺一陣微風(fēng)迎面吹來，隨即嗅到一股澹澹的腐臭之氣。

    那味道先是若有若無，隨著山風(fēng)愈勁，漸漸濃郁起來，便似三伏天里的死尸

    散惡一般，中人欲嘔。

    丁香蘭喉頭一緊，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幾乎將早飯盡數(shù)嘔將出來，忙不迭蹙

    眉掩鼻，半晌才適應(yīng)了這股惡臭。

    她心下奇怪，想道：「花園之旁，不香反臭，這是什么道理？莫非有什么野

    獸死掉了，腐爛發(fā)臭？」

    擦擦眼角溢出的眼淚，突然瞥見花叢之中，有一個(gè)人影在微微晃動(dòng)。

    那人背著臉蹲著，離自己不過數(shù)丈遠(yuǎn)近，穿著一襲黑衣，身形婀娜，長發(fā)垂

    腰，瞧后影似乎是個(gè)年輕女子。

    她不由更覺驚異：「這女人是誰？她……她一個(gè)人在這里做什么？」

    猶豫著不知該不該上前招呼。

    便在這時(shí)，那黑衣之人慢慢直起腰，轉(zhuǎn)過身來。

    只見她額前亂發(fā)微分，露出一張俏臉，柳眉彎彎，櫻唇一點(diǎn)，果然是個(gè)美貌

    的少婦，瞧年紀(jì)也不過三十歲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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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身形一動(dòng)，丁香蘭立時(shí)瞧見她腳下一片血泊，血泊中一人渾身赤裸，蓬頭

    散發(fā)，正是丁秀蘭！丁秀蘭的雙臂已被人齊肩砍去，雙腿也給截至膝處，渾身血

    污狼籍，大睜著雙眼，不知死活。

    她帶的那把砍刀斷成了兩截，遠(yuǎn)遠(yuǎn)丟在一旁。

    那黑衣女子左手提著一條白生生的斷腿，右手握著把模樣古怪的大刀，刀身

    灰暗無鋒，竟是以石頭制成。

    那石刀圓鈍的刃口處，鮮血尚流，一滴一滴，不斷落在丁秀蘭高聳的rufang上

    ，血花四濺，噗噗有聲。

    便在丁秀蘭身旁，蹲著一個(gè)渾身赤裸、膚色青灰的怪人，雙手捧著個(gè)血rou模

    煳的圓球，正狼吞虎咽地啃咬。

    那圓球之上須發(fā)宛然，雙眼怒睜，正是丁老漢的頭顱！丁香蘭只覺腦中「轟」

    地一聲，耳中嗡嗡作響，手一松，砍刀落在地上，晃了兩晃，一頭栽倒。

    片刻即醒轉(zhuǎn)過來，腦子里一片空白，心中大叫道：「我……我是在做夢，這

    定是在噩夢里！等數(shù)過三下，再睜開了眼，那……那就沒事了。」

    睫毛微微抖了幾抖，慢慢張開雙眼，觸目便是幾條人腿人手，耳旁嗒嗒作響

    ，扭頭看去，見那怪人蹲在自己身后咫尺，捧著爹爹的頭顱吃得正歡。

    他嘴角血水流溢，雙手和滿臉都染得血紅，卻渾如未覺，兩只圓眼骨碌碌亂

    轉(zhuǎn)，笑嘻嘻盯著自己。

    丁香蘭嚇得尖叫一聲，不知哪來的一股力氣竟然撐起了身子，連滾帶爬逃出

    丈許。

    驚惶中瞧見丁秀蘭微微眨了眨眼，大悲之際微覺一喜：「秀蘭還沒死。」

    嘶聲叫道：「秀蘭！你……你怎么樣？」

    拼命向前爬去。

    丁秀蘭面如死灰，張了張口，卻沒發(fā)出半點(diǎn)聲音。

    那怪人被叫聲一嚇，手一抖，啃了一半的頭顱掉在地上，滾了數(shù)滾，卻給一

    只腳踏住。

    丁香蘭這才看清，那黑衣女子也已然轉(zhuǎn)到自己身后，目光冷冷地望著自己。

    她手中的人腿和石刀已丟在丁秀蘭身旁，光潔的纖足踩在丁老漢頭顱上，血

    色映襯之下，顯得愈發(fā)白皙。

    丁香蘭顫聲道：「你……你……你是誰？干么殺……殺了秀蘭跟我爹？」

    耳中只聽一陣急促的「得得」

    聲響，卻是自己牙齒互碰，渾身抖得厲害。

    黑衣女子澹澹地道：「我是個(gè)苦命的女人，給人逼得沒法，才躲來這里種花?！?/br>
    頓了一頓，又道：「這女孩子叫秀蘭么？她還沒死。我只殺男人，不殺女人

    的?！?/br>
    丁香蘭瞧了一眼丁秀蘭，緊緊閉住了眼，不忍再看，淚珠撲簌簌落在衣襟上

    ，瞬間便打濕了好大一片。

    想到妹子片刻前尚同自己嬉鬧，此時(shí)卻與老父雙雙死在這女人手下，簡直就

    如一場噩夢。

    勐聽黑衣女子大聲叱罵道：「你這家伙，真是餓死鬼投胎，一天到晚便盡想

    著吃！快滾回去罷！」

    丁香蘭抹抹眼淚，見那怪人蹲在黑衣女子身邊，伸著手去勾她腳下的頭顱，

    卻給她發(fā)足踢了個(gè)筋斗。

    那怪人望著黑衣女子，口中「嗚嗚」

    吼叫數(shù)聲，似是心有不甘，卻無可奈何，又向丁香蘭一瞥，轉(zhuǎn)身爬到一處孔

    隙之旁，鉆了進(jìn)去。

    黑衣女子呆立片刻，慢慢向丁香蘭走來。

    丁香蘭見她兩眼之中冷光凜然，越走越近，不知要以什么狠辣的手段對付自

    己，剎那間只覺手足冰涼。

    黑衣女子緩緩向她掃視一眼，裙角帶起的微風(fēng)颯然，卻徑直走回丁秀蘭身旁。

    丁香蘭咽了口唾沫，啞聲道：「你……我們又沒得罪過你，求你放過了我們

    罷?！?/br>
    黑衣女子挽一挽衣袖，又掠一掠頭發(fā)，冷冷道：「我說過啦，我只是個(gè)種花

    的女人，你求我放過你們，是什么意思？這可不懂?！?/br>
    停了片刻，似乎想起什么，臉色一霽，張手向四下比了比，興沖沖地道：「

    對啦，這些花都是我自己種的，已經(jīng)……嗯，已經(jīng)是一百零三株啦，你瞧瞧漂不

    漂亮？老實(shí)跟你說，我的花跟旁人種的花可不大一樣呢?！?/br>
    丁香蘭心里突地一跳，依著她手勢向身周望去，只嚇得渾身毛孔都綻了開來

    ，顫聲道：「這……這……」

    只見那滿園的鮮花竟赫然是一個(gè)個(gè)女人！那些女人個(gè)個(gè)面色慘白，雙目緊閉

    ，就如同大病初愈一般，頭臉被碩大的花瓣緊緊包裹著，全身赤裸，上肢皆無，

    雙乳卻飽滿異常。

    下半身在大腿近地之處，生出千百條細(xì)小的赭紅色須根，插入巖石上面的孔

    隙之中。

    常人若不加細(xì)看，真難以瞧得出她們本來面目。

    黑衣女子咯咯得意而笑，道：「怎么？你是在夸我的花漂亮罷？」

    丁香蘭道：「你……你就是捉了我們村許多人去的……妖……妖……」

    她嚇得心膽俱裂，最后一個(gè)「怪」

    字再也說不出來。

    黑衣女子怒道：「誰說我是妖怪？那都是旁人胡說八道！我住在這羅剎嶺上

    ，所以名字叫作羅剎女，可不是什么妖怪！」

    丁香蘭道：「你……你不是妖怪，為什么……為什么害死我妹子跟爹爹？」

    那羅剎女道：「什么害死不害死的？這般難聽！……我瞧這老頭子七老八十

    的，也沒幾年活頭啦，所以砍了他喂我的花種。那是害他嗎？」

    一指丁秀蘭：「我瞧這小姑娘秀蘭生得俊俏，便想幫她多美上幾年，更不能

    算是害她，只可惜不是完璧，我花圃里的絕艷少了一株?！?/br>
    丁香蘭怒道：「你……你……你又說不是害他們！」

    握緊雙拳，便欲沖過去同她拼了。

    但自出娘胎一十九年來，何嘗與人打過一場架？拌過一回嘴？遑論殺人了。

    猶豫來，猶豫去，終是邁不出腳去，只急得掌心里濕漉漉地，滿是汗水。

    羅剎女「呸」

    地一聲，向丁老漢的頭顱啐了一口，恨恨地道：「這些臭男人，沒一個(gè)是好

    東西！我老公待人最和善不過了，可……可還不是給那惡人殺死啦？」

    眼圈微紅，咬牙切齒道：「老公死后，我……我沒有飯吃，難道等著餓死？

    只好抓幾個(gè)人來吃。那惡人卻又四處追殺，不肯給我一條活路！我……我在這里

    種花，全是給那些臭男人逼的。所以見一個(gè)男人，便殺一個(gè)！總有一天，要將全

    天下的臭男人殺光。」

    丁香蘭道：「秀蘭可是女兒家，你……你為什么又害死了她？」

    突然輕輕抽噎：「我也不要活啦，你……你快將我殺了罷?！?/br>
    羅剎女嘆了口氣，伸手在她臉蛋上撫了撫，柔聲道：「你生得這么俊，我怎

    會(huì)舍得殺你？傻孩子，我……我是想幫你呢?！?/br>
    頓了一頓，幽幽地道：「你現(xiàn)下是很漂亮，可是再漂亮的女人，總有老的一

    天罷？女人老了之后，便沒人愛啦……我有個(gè)法子，能教你永遠(yuǎn)年輕，永遠(yuǎn)漂亮

    ，永遠(yuǎn)這般討人喜歡?！?/br>
    她這番話似有無窮的魔力，丁香蘭怦然心動(dòng)，止住哭聲。

    隨即想到：「這女人是妖怪，她殺了爹跟秀蘭，怎會(huì)幫我？」

    羅剎女見丁香蘭神色不定，知她不信，嘻嘻一笑，又道：「你仔細(xì)瞧瞧，這

    些花兒都是我辛苦幾年栽下的，是不是挺美吶？就算再過一百年，她們還是這般

    漂亮，可比咱們女人好得多了。你……你愿不愿意……」

    丁香蘭頭頸剛轉(zhuǎn)，想到那些「人花」

    可怖的樣子，打了個(gè)寒噤，趕忙閉上眼。

    勐然間想起一事：「啊，這……這妖怪?jǐn)氐粜闾m的手腳，難道……難道是要

    把秀蘭變成……變成那些花？」

    愈想愈是驚恐，不自禁地瑟瑟發(fā)抖。

    只聽羅剎女道：「jiejie有個(gè)法子，可以教你變成不會(huì)老、又不會(huì)死的花兒。

    你叫我一聲好jiejie，我便幫你……咦，你很怕么？為什么抖得厲害？嘻嘻，是啦

    ，你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