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其說憤怒或怨恨，可能更多的是失望。韓殊是整個事件的始作俑者，一切罪行的起源。阿程不會把這份錯誤遷怒到其他任何人身上。所以，他不怨恨陶小川，同樣也不會怨恨曹鑫。他們中的每個人都犯過錯，也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只是相對于陶小川，阿程對待曹鑫的感情更加復(fù)雜。曹鑫是阿程的前輩，是他帶著剛從警校畢業(yè)的阿程，從一個初出茅廬的愣頭青成長為可以獨當(dāng)一面的人民警察。他們之間的羈絆更加深刻注定亦師亦友，互相成就，互向促進(jìn)。曹鑫為人清廉，是一名真正為人民服務(wù)的好警察，檔案上沒有任何的污點，是阿程在警察生涯中的向往和明燈。而當(dāng)心目中的偶像、理想中的標(biāo)桿轟然崩塌，可想而知對阿程的震撼有多大，心中的失望遠(yuǎn)大于其他。

    四年前的阿程可能會有很多話要問曹鑫，四年后，阿程能說的只有一句話。

    “好久不見。”

    成為自己瞧不起的人是怎樣的感受，沒人比曹鑫更清楚。經(jīng)過最初相遇的激動和懺悔，曹鑫開始冷靜下來。因為他知道，語言是世界上最蒼白無力的東西。曹鑫自己站起來，對著阿程強擠出一抹笑容，比他剛剛痛哭流涕的模樣更加難看。

    “是啊，好久不見。沒想到我還有機會再見到你?！?/br>
    曹鑫沒有給阿程接話的時間，自顧自地繼續(xù)說道：“我女兒遙遙，就住在樓上的病房，以前只給你看過她的照片，還沒見過她。你，想要看看她嗎？”

    阿程看向你，用目光征求你的意見。你又會有什么意見呢？畢竟你是現(xiàn)下唯一的局外人。

    曹鑫走在前面，一路上絮絮叨叨，跟你們講述他這些年的經(jīng)歷，言語間熟悉得好像是兩個多年未見的老友，在向彼此交代幾年的近況。

    曹鑫辭職后，就開始想辦法賺錢，嘗試做點小生意。他不是經(jīng)商的材料，也沒有經(jīng)驗，剛開始那兩年差點賠掉女兒的醫(yī)藥費，后來慢慢地，也有了些積蓄。就當(dāng)他覺得他終于可以讓他的女兒過上好日子的時候，不幸降臨了。曹鑫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讓女兒繼續(xù)活下去。只要她可以平安健康，他不在乎以后會遭受到怎樣的因果。可惜，這份債終究還是報應(yīng)在他的女兒身上。經(jīng)過一次換腎手術(shù)后，她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不允許支持她進(jìn)行二次手術(shù)。保守的治療，只能減緩她生命流失的速度，并不能拯救她。

    躺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少女，皮膚是常年不見陽光的白皙透明。她身形瘦小，整個人縮在病床上也占不了多大的位置。相比同齡人，她看起來小很多。她的時間被病痛定格在多年之前，在那之后的每一個日夜，都在慢慢消耗她的生氣。明明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卻有一雙看淡生死的眸子。對她來說，四年來，每天晚上睡覺后，她都無法確定自己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日出。向死而生，來形容她脆弱而短暫的人生，大概是最合適的詞語。

    她看到父親帶著兩個陌生人來看她，從瞬間的疑惑到展露出燦爛的笑容，僅用了一秒鐘的時間。她臉上的笑容如曇花般光耀，是枯萎前最后的絢爛。她是個聰明的孩子，能在短短的時間里掩蓋自己的情緒。

    “遙遙，給兩個叔叔打招呼?！?/br>
    曹鑫沒有向病床上的少女介紹你們的身份，不知道眼前遠(yuǎn)成熟于同齡人的孩子能夠領(lǐng)會多少。

    “叔叔好。爸爸很久沒有領(lǐng)朋友過來了，很高興今天叔叔們能來看我。”

    曹鑫上前攙扶著女兒把枕頭靠在她的后腰上，讓久臥病床的遙遙能夠換一個舒服的姿勢。

    你不喜歡孩子，也不準(zhǔn)備搭腔，阿程在這個時候接過了話語。他用溫柔的語氣跟病床上的遙遙互動。兩個人說說笑笑，有來有往，竟看不出巨大年齡差下的代溝和隔閡。那是你不曾見過的關(guān)于阿程的另一面。他在你面前始終是謙卑、隱忍的，即使今天他為你擋下一刀，你們之間也隔著無法逾越的鴻溝，你想象不到有一天你們可以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看著電視，聊著彼此平凡而無趣的日常。

    阿程作為家中的大哥，從小沒少和孩子打交道，自然懂得如何逗孩子們開心。遙遙跟阿程聊得愉快，臉蛋微微泛著紅光，為羸弱蒼白的面頰平添一分氣色。

    如此稀松平常的畫面，是曹鑫費勁心力也無法給予給女兒的感情，讓他再也忍不住，掩面走出病房，不想女兒看到自己懦弱的一面。

    遙遙在和阿程聊天的同時，時刻關(guān)注父親的舉動，在曹鑫出去后，她面上的喜悅逐漸轉(zhuǎn)化成另一種穩(wěn)重的溫和。

    “叔叔，你是不是姓許？”

    阿程和遙遙是第一次見面。遙遙會認(rèn)出他，出乎你們的預(yù)料。阿程誠實地點頭。

    “我就知道。爸爸從來不會帶人來病房。”

    少女低下頭微笑著，眼中流露出凝重的深沉。

    “叔叔是爸爸口中經(jīng)常提起的人。在我生病前，爸爸就常常說起你，說你很優(yōu)秀，是一個非常好的人。他還說，總有一天，他會生病，會變老，而叔叔會成為比他更厲害的人?！?/br>
    曹鑫是個不善言談的人，男人之間的情誼不會用嘴表達(dá)出來，默契就是感情的證明。阿程也想不到，曹鑫會在背后給他如此的評價。

    “后來我生病了，他就漸漸地不再提起你了。他辭職后，我問過他為什么要辭職，為什么不再當(dāng)警察？那不是他畢生的理想嘛？他只說警察的工作太忙，想多抽時間陪我。而我提到你的時候，他選擇把沉默當(dāng)做搪塞我的回復(fù)。直到有一次，他在半夜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嘴里一直念叨著對不起你，還跟我說，你是我的恩人?！?/br>
    阿程坐在遙遙的病床邊，認(rèn)真聆聽著垂死少女溫和柔美的嗓音，訴說著他不曾參與的過去。

    “我已經(jīng)不是小孩子了，爸爸覺得我什么都不懂，其實我懂得比誰都多。畢竟我每天躺在床上，除去睡覺，就只能動動腦子?！?/br>
    遙遙眨著眼睛，纖長的睫毛遮擋不住少女眼中凋零的美好。

    “我知道以我們家的條件，是做不成手術(shù)的。我也知道爸爸做了錯事，是無法挽救的錯誤。但他都是為了我才會誤入歧途?，F(xiàn)在好了，以后沒有我連累他，他就不會再犯錯了?！?/br>
    即使曹鑫不告訴遙遙的病情有多糟糕，遙遙早熟聰慧，如何會感覺不到自己即將枯竭的生命。然而她不喜不悲，早已將生死看得很淡。這是多少成年人都無法面對的事，她卻能面不改色地說出自己將死的事實。

    “爸爸說，人做錯事，就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他為了照顧我，遲了很多年，希望現(xiàn)在不會太晚?！?/br>
    遙遙伸出她干瘦的小手，拉住阿程寬厚又傷痕累累的大手，用拇指輕撫著上面每一個舊傷留下的細(xì)微的傷疤。阿程任由她動作，沒有躲避。

    “我沒有資格，替爸爸向你道歉。我只是很高興，你能來看我?！?/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