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林第二天并沒有出現(xiàn)，褚雨并不意外。那本就是個(gè)習(xí)慣眾星拱月的人，把他的時(shí)間換算成每秒多少萬元的事，他助理也不是沒做過。

    可所有人都低估了柯林這次的偏執(zhí)。

    隔了一日，柯林的豪華房車就重新堵到了門口，引來無數(shù)圍觀揣測。他買了一整套新家電堆成一座小山，又尋了架無人機(jī)把吃喝用度投到院里，甚至屈尊買了狗糧來討好那兩頭畜牲。

    褚雨一直宅得很，他不介意這樣金屋藏嬌似的養(yǎng)著他。

    他眼巴巴等著褚雨出來看一眼。哪怕見不到人，也想為褚雨做點(diǎn)什么來彌補(bǔ)過去的傷害。

    這么被堵著，褚雨一連憋了幾日，想著該去買點(diǎn)骨頭給兩只小的磨牙和清潔牙齒，卻被它倆一左一右咬著褲腿不松嘴。

    “家里餅渣都不剩了，再不去買點(diǎn)，咱仨就只能喝水了?！瘪矣晷奶圩约呵Н彴倏椎难澴?，只得順著它倆的力道遠(yuǎn)離大門。

    小狼手舞足蹈地比劃，想等晚上跟蘇拉一起去找吃的，再給褚雨捎回來點(diǎn)，這樣褚雨就不用出門了。

    “絕對不行?！瘪矣昴芏稽c(diǎn)狼的肢體語言，再看它倆滴滴答答的口水就猜到了那點(diǎn)小心思：“上次蘇拉偷吃了全村的雞，幸好老鄉(xiāng)們沒發(fā)現(xiàn)，不然你倆早被燉著分了。別跟我眨眼裝蒜，村口的魚都撈光了，除了家畜你們打算吃什么？”

    小狼不動了，村民養(yǎng)了那么多，給它吃一點(diǎn)點(diǎn)不行么。

    “拿而不告是為偷，你獵了兩只兔子，打算埋起來明天吃，結(jié)果一只狐貍趁你出門把兔子全挖出來吃了?！瘪矣臧研±俏娑涞淖ψ影情_：“你有那么多兔子，狐貍那么餓，讓它偷一點(diǎn)不行么？”

    小狼起身拍地，不行！

    蘇拉沒眼看它那蠢樣子，回屋叼了兩張鈔票，昂首挺胸地要出去買菜，褚雨趕緊把小祖宗攔了，找出項(xiàng)圈，好說歹說給蘇拉套上了。

    狼的野性和自由是刻在骨子里的，它們厭惡脖頸被扼住的感覺，就算是褚雨也不給牽。

    褚雨重新戴好了口罩帽子，翻出來快被咬爛的狗繩先拴自己褲腰上，才把另一頭遞過去：“你牽著我行嗎？你牽著我去買菜?！?/br>
    蘇拉配合地昂起脖頸，允許褚雨給它系上。

    小狼蹭褚雨小腿，主動叼著項(xiàng)圈放褚雨手心兒，眼巴巴仰頭看著。

    “你太大了，容易嚇著別人。我們很快回來，好好看……”正說著，褚雨被腰間一股巨力猛地向前一扥，險(xiǎn)些撞上門外急忙后退的柯林。

    “褚雨！”柯林礙于蘇拉不敢上前，單只胳膊打著石膏，面黃似蠟，頭上、頸上盡是繃帶，另一手還費(fèi)力地捧著個(gè)大盒子：“這個(gè)，是給你的。”

    褚雨打量柯林這副模樣，目光在他滿是傷口的臉上逡巡。

    柯林苦笑：“我都被你家狗咬成這樣了，你能不能消消一點(diǎn)點(diǎn)氣?！彼瘟嘶螒牙锏暮凶樱骸斑@里面，是你離開這段時(shí)間發(fā)售的游戲機(jī)和游戲，我都給你攢著了?！?/br>
    盒子遞過去，褚雨糾結(jié)地皺起眉頭。

    “受傷了，所以給你買的東西沒法幫你搬進(jìn)去?！笨铝种钢缸约喊肴车哪_，踉蹌一下上前：“我只是想多看看你。”

    “你是被……”褚雨才張嘴，馬上被蘇拉硬拽著離開，已經(jīng)有了答案的問題沒來得及說出口。

    終于能光明正大出門溜達(dá)的蘇拉興奮過了頭，一路忍不住蹦蹦跳跳，東蹭西瞧到處聞，尾巴快搖成了狗。等買完菜了，它開始往回家的反方向拼命拽，項(xiàng)圈勒進(jìn)毛里也使勁拖著褚雨再玩一會兒，最后干脆耍賴坐在地上，尾巴跟著一起摳地。

    它背對著褚雨，望著血色夕陽仰頭悲切長嚎一聲，又想起爸爸說過不能嚎，喊到一半收了聲。

    褚雨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滋味。

    他陪蘇拉一起坐在地上，一直等到最后一道霞光消散殆盡，黑夜重新籠罩：“等今天夜深了，我陪你們?nèi)ゴ逋饷嫱?。?/br>
    蘇拉塌著耳朵舔舔褚雨的臉，站起來往回走了兩步，停下來等褚雨，想起來褚雨肩上有傷，主動叼過一個(gè)塑料袋晃晃悠悠往家走。再次路過門口半瘸的人時(shí)，齜牙咧嘴威脅一番，推搡著褚雨盡快進(jìn)門，立刻關(guān)門落鎖。

    就在這時(shí)，外邊房車?yán)锒．?dāng)一陣亂響，傳來柯林痛苦的呻吟聲，他一聲聲喚著助理的名字卻遲遲無人應(yīng)。

    褚雨思慮半晌，還是推開它們出去幫忙了。

    小狼和蘇拉像只斗敗的雞，忿忿蹲在門口，監(jiān)視著房車?yán)锏膭屿o。

    灶臺的白色煙火預(yù)示著一頓豐盛的晚餐。通常狼愛吃生食，蘇拉也偏好生rou大骨，小狼倒是都不挑，兩大只搖著尾巴在旁邊舔著嘴等，隨時(shí)準(zhǔn)備打下手。

    褚雨把骨頭下了鍋，鐵勺哐啷一放，沉聲道：“你們坐好，我跟你們談?wù)??！闭Z氣是從未有過的嚴(yán)肅。

    “咬傷柯林，是誰干的。”褚雨抱著手臂回過頭，冷冷的目光已經(jīng)把兩頭狼看了個(gè)透徹：“看樣子，是都參與了?！?/br>
    怪不得他受傷那天，無論怎么叫小狼進(jìn)屋它都不來，蘇拉反而粘他粘得緊，還壓著他的腿不讓動彈。他以為它們是關(guān)心他，合著是在悶聲做大事。

    “我跟你們強(qiáng)調(diào)了那么多遍的話，你們一句都沒聽是么?！毙≡和饷婢褪遣⊥嵬岬目铝郑皩捜荽蠖取钡匕朦c(diǎn)沒有追究他和小狼們的責(zé)任。可是那晚，如果柯林身上帶了槍，如果他受傷后報(bào)了警，如果他的保鏢就在不遠(yuǎn)處，又或者，假如小狼下嘴重了意外咬死了柯林，哪怕惡行只是被路人目睹了，這每一個(gè)“如果”背后，都是不堪設(shè)想的結(jié)局，都是他這個(gè)普通人無法處理的麻煩。

    褚雨突然覺得很無力。它倆總是這樣，表面上乖乖的，行動卻永遠(yuǎn)我行我素。

    “這不是山里，人也不同于山里的動物。我和你們說過多少次了，在這里，就要按照人類社會的法則來，不然你們是活不下去的！”

    “可我們是狼啊?！碧K拉轉(zhuǎn)瞬變成了人，抱著膝蓋，仰頭直視褚雨，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清麗：“我們不是人。”

    褚雨像被打了一悶棍，胸中鼓起的怒氣被戳了一個(gè)洞，哀鳴著xiele出去。

    是的，它們生下來是狼，甚至應(yīng)該是未來的狼王，現(xiàn)在卻被圈養(yǎng)在一個(gè)百米小院里。月圓之夜不能嚎鳴，風(fēng)和之日不能狩獵，它們最引以為傲的獠牙，被勒令不準(zhǔn)對敵人露出，不準(zhǔn)對獵物露出獠牙，跟著他食不果腹居無定所。

    他究竟在干什么呢。

    它們是大山的孩子，而自己又算什么呢。

    小狼看看蘇拉，又看看傷心沉默的褚雨，也趕緊變成人：“我，我想做人！”他小心翼翼地握住褚雨無力蜷縮的手，試探著輕聲詢問：“我不做狼，和你在一起好不好?！?/br>
    小白的瞳孔像融化的冰川，閃爍著雪似的熠熠光芒。它急迫地想展示它那冰川一角般的深沉愛意，無論身處哪里，無論是何身份，它一直都只在注視著同一個(gè)人……

    褚雨偏過頭去，沉默地?cái)嚺猺ou湯，沒有回答。

    頓覺被背叛了的蘇拉惡狠狠踩了小白尾巴一腳，喉間發(fā)出野獸咕嚕咕嚕的低吼，變回紅狼扭頭爬上秋千生悶氣。

    飯熟了，但是沒人坐到桌前。

    rou湯一直放到變涼，凝固成粘稠破碎的rou凍。

    這是第一頓湊不齊的飯，所有的事情總是義無反顧地向著它該去的方向發(fā)展，不顧任何人所愿。

    褚雨沒胃口，給柯林端過去一碗熱湯當(dāng)作答應(yīng)他的補(bǔ)償，走出小院時(shí)，蘇拉看都沒看他一眼。

    他打開電視里的動物世界，可蘇拉還是背對著屋子，一動不動。

    我是不是錯(cuò)了。褚雨問自己。

    我?guī)K拉和小狼下山是為了什么？

    蘇拉和小狼選擇下山又是為了什么？

    也許，它們是想見識一番大千世界?？伤麉s為了自己把兩匹狼養(yǎng)成了家犬。

    他將猛獸帶下了山，卻完全沒有能力約束住它們……

    ……

    夏天快過去了，夜有些涼了，單薄的一層窗戶攔不住夜色侵襲。

    褚雨窩進(jìn)小狼厚實(shí)的毛里，手掌從它頭頂順著脊背往下捋，捋到腰就夠不到了。小狼已經(jīng)長大了，大到他單手抱不住。如果是在狼群里，它早就有資格競爭狼王了。

    褚雨任由思緒天馬行空般游走，貪戀而痛苦地放肆回憶起山上的日子。小狼的尾巴呼噠呼噠扇著風(fēng)，把屁股悄悄往后挪，可探出頭的部位存在感太強(qiáng)，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整匹狼被褚雨一腳踹走，滑到地上砸出撲通一聲悶響。

    后半夜，木門被消無聲息頂開一條縫，露出半張賊溜溜的大長臉，停了半個(gè)多小時(shí)沒動。

    闔著眼的褚雨突然招了招手。

    蘇拉跳上炕蔫蔫趴下，匍匐著擠進(jìn)褚雨和小狼中間的縫里，一打滾翻出軟軟的肚皮，等著褚雨來摸。

    褚雨象征性揉了兩把，算是接受了它的服軟，蘇拉便咧開嘴四仰八叉地睡著了。

    這晚，褚雨第一次夢到了里格斯的秋天。那里姹紫嫣紅落葉漫天，風(fēng)掠枝頭，草木成熟的醇香沁入心脾，宛如醉了酒。實(shí)際上他從未親眼見過。只不過那個(gè)湖水如明鏡一般澄澈的地方，在他心中就是美得像天堂一樣。

    淺淺的夢結(jié)束了，便醒了。

    他摸了摸身邊的席子，涼涼的，小狼和蘇拉居然都不在，離開很久了。

    肩膀的傷口沒保養(yǎng)好再次裂開，血醞濕了一片席子，可他顧不得。他喚它們，里里外外地找，卻無人應(yīng)。

    小院在灰色的晨光中沉睡著，木門內(nèi)的插銷被解開了，從外面淺淺地闔上。

    褚雨知道小狼和蘇拉從來不用走門的，那圈矮墻從來都形同虛設(shè)。

    無數(shù)個(gè)可怕念頭如冰冷的蛇爬上心頭。

    褚雨奔向門外，正撞上起床洗漱的柯林和另一位阿婆。

    確認(rèn)柯林還活著，小狼沒有再次背著他動手，懸著的心才落下了一半。

    柯林正費(fèi)力地用石膏胳膊夾著牙刷，另一手?jǐn)D牙膏。剛好這位阿婆路過看見了，立刻放下背簍和木棍鐵絲，給小伙子幫個(gè)忙。

    “你……看到我家的狗了嗎？”褚雨問。

    柯林為著這一句久違的對話笑了，指指西邊：“它們一大早就結(jié)伴走了?！?/br>
    褚雨臉色一變，立刻追過去。

    阿婆責(zé)備地望著褚雨狂奔的背影，人家小伙子都被他的狗咬成這樣了，褚雨問都不問一句。狗命能有人重要？

    聽到動靜，拐角候命的車群里探出來兩個(gè)睡眼惺忪的助理，立刻被柯林揮手命令重新藏起來。

    “阿婆拾這么多柴火是做什么？”柯林隨口問。

    “村里鬧畜牲了，前陣子所有的雞都丟了，這幾天又死了好些大鵝，我們打算圍個(gè)籬笆，防著東西偷嘴?！卑⑵乓?，柯林趕緊叫回助理給老人幫忙，凝著今早兩只狼狗跳出來的圍墻若有所思。

    褚雨一路問一路追，所有人都說見著一只可大可俊的白狗，往村中心跑了。

    最后追到村診所的門口，褚雨見到了穿著連衣裙的蘇拉，還有被她牽在手里的白色大毛團(tuán)。

    那毛團(tuán)背對著街道，因?yàn)樾闹羞^于屈辱而控制不住猙獰的面容，面壁而坐。

    凌晨時(shí)它們都聞到了血腥味兒，決定替不好好保養(yǎng)傷口的人想別的辦法，小狼替衛(wèi)東跑腿去過藥店，打算出門買藥，于是倆狼計(jì)劃一番，做賊似的在屋里踮著腳尖兒翻騰，在快把褚雨吵醒之前找到了一點(diǎn)錢，以及一條紅色連衣裙。

    那裙子太瘦，小白穿不進(jìn)去。

    但是會買藥的只有他，他必須出去。

    要不他就裸著去，要不……

    小狼心中萬分屈辱，一路上難以控制地對著地面齜牙咧嘴，導(dǎo)致見到他們的人都躲開好遠(yuǎn)。

    它都這么犧牲了，小破診所居然沒開門，于是只能頂著這副尊容被路人參觀。

    褚雨噗嗤一聲，指著小狼狂笑出聲，捂著肚子笑哭了。

    小狼沒臉見人了，賭氣窩成一個(gè)團(tuán)，把頭埋進(jìn)肚子里，爪子捂著耳朵。

    可它還是覺得有點(diǎn)開心怎么辦，褚雨笑了，笑得很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