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冰釋
再見曼殊,阿落覺得她整個人都消瘦憔悴了許多。 她站在門口,見到阿落的瞬間,身子微微一顫,往后退了一步。 阿落二話不說,立刻拔出驚鴻。 “阿落!”偃舟搶上前去,按住了他的手,“你這是干什么!?” “師淮之所以變成這樣,都是她害的!”阿落盯著曼殊,眼珠子幾乎要滴出血來。 “害了師淮的罪魁禍首是邱澤和慕容燁,你要搞清楚這一點!”偃舟厲聲道。 曼殊臉色蒼白,手扶在門上,不敢抬頭。 阿落咬了咬下唇,仍是警惕地盯著她:“你是怎么找到這兒來的,該不會要對師淮……” “不是的!”曼殊矢口否認,臉上既有愧疚,又有畏懼,“我只是碰巧經(jīng)過這里,想借個地方避雨,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這兒?!?/br> “碰巧?”阿落冷冷地看著她,“你覺得我還會相信你?” “吉兒死后……”曼殊垂下眼簾娓娓道來,“慕容家被定了謀逆之罪,本來依照大涼律法,吉兒與她哥哥是要梟首示眾的,在我苦苦哀求之下,父王才好不容易答應(yīng)留吉兒一個全尸,允許我將她葬于城外,而今日,是吉兒的頭七。” 空氣如同凝固一樣,陷入一片死寂。 “阿落,我知道你不會再信我??墒恰甭馓痤^來,斬釘截鐵地道,“我丘穆陵曼殊再怎么狼心狗肺,也決不會用吉兒的事撒謊騙你。” 仿佛外邊這陰云密布的天空一樣,阿落的心也沉了下去。 “阿落,我知道自己鑄成了不可挽回的大錯?!?/br> 像是鼓起勇氣一樣,曼殊向阿落邁出一步,拾起他手中的驚鴻,抵在自己的胸口,一雙含淚的眸子筆直地注視著他。 “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這一次,不管你怎么打我罵我,哪怕是一刀子捅進我心窩里,我都不會躲避反抗。” 阿落盯著她的眼睛:“你以為我不敢?” “我知道你敢?!甭庾旖菭縿右唤z苦澀的笑容,“那天晚上,若不是吉兒攔著你,你早就把我打死了,不是么?” 阿落冷笑:“好,你既然這么想死,那我就成全你?!?/br> 嗤地一聲,偃舟還來不及開口制止,空中便已有一道寒光閃過。 曼殊果真沒有躲閃,她雙眼緊閉,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不過想象中的疼痛并未如期而至,她睜開眼睛,卻見自己臉頰邊的一縷秀發(fā)被削斷,散落在了腳邊。 锃的一聲,阿落收刀回鞘。 “我不殺你,并不等于我原諒了你?!卑⒙涞吐暤溃拔抑皇怯X得偃先生說得對。這筆賬不該全算在你頭上。” 盡管方才曼殊鼓起勇氣,堂堂正正地面對了阿落這一刀,但其實她心里還是十分緊張,如今這一顆心總算是徹底地放了下來。 “不管怎樣,我還是要謝謝你,阿落?!甭馍裆鋈坏溃叭绻皇悄?,或許我永遠都不知道最愛我,最關(guān)心我的人是誰?!?/br> 阿落心一痛,腦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吉兒那張言笑晏晏的臉,低聲道:“吉兒是個好姑娘。只可惜攤上那樣一個狼心狗肺的哥哥,還有一個有眼無珠的主子……” 這話仿佛一把刺刀,狠狠地扎在曼殊胸口上,令她痛徹心扉。 偃舟有點看不下去,湊到阿落身邊小聲道:“差不多得了,得饒人處且饒人?!?/br> “阿落說的沒錯,是我有眼無珠,害了吉兒?!甭鈸u搖頭,神色凄然,“吉兒從小伴著我長大,我和她雖非姐妹,但情同手足,若不是她形影不離地護著我,或許我根本無法活到現(xiàn)在?!?/br> 說著說著,曼殊悲從中來,淚水終于忍不住奪眶而出。 阿落知道她此時此刻是真情流露,于是態(tài)度也軟了下來,安慰她道:“人死不能復(fù)生,吉兒那么疼惜你,若是泉下有知,定不愿見你為她以淚洗面?!?/br> 誰知聽了阿落這話,曼殊哭得更兇了,三兒一聲不響地走過來,默默地遞出了手絹。 “謝謝……” 曼殊接過手絹,像是發(fā)泄一樣,抽抽噎噎地盡情痛哭了好一會兒,才總算是緩過了氣來。 “對不起。許是這些天憋得太難受了?!甭饽四ㄑ劢堑臏I水,抬起頭來,“師淮他……還好嗎?” 阿落搖搖頭:“斷了一條胳膊,眼下傷勢雖然是控制住了,但頭部受了重創(chuàng),不知何時才能蘇醒。” “這樣……”曼殊咬了咬下唇,“我不懂醫(yī)術(shù),不過我可以幫你們找朔云最好的大夫,讓師淮用最好的藥,得到最好的治療?!?/br> 偃舟嘆了口氣:“公主,您的好意我們心領(lǐng)了,不過眼下師淮的問題已不在于如何用藥,而是要看他自身是否能挺過難關(guān)?!?/br> “可是……”曼殊不肯放棄,“我也想盡可能地出一份力,若是有需要幫忙的地方,你們盡管說!” “說到這個……”阿落忽然開口,“眼下我正在為師淮制作義肢,可是在朔云城,我根本找不到想要的零件?!?/br> “義肢?你是說,機關(guān)術(shù)么?”曼殊低頭想了想,“這個我的確是無能為力,不過,你們或許可以去郢夏看看?!?/br> “郢夏?”阿落奇道,“那是哪兒?” “岷國的國都?!辟戎鄞鸬溃皞髡f中的墨家機關(guān)城的所在之地。只不過數(shù)百年前,機關(guān)城在戰(zhàn)火中被毀于一旦,從那以后,再也沒有人一窺機關(guān)城真容?!?/br> 阿落睜大眼睛:“竟然還有如此神奇的地方?” “我聽說不少機關(guān)名匠都是郢夏出身,在那兒說不定能找到你們所需的機關(guān)零件。”說著,曼殊從懷里掏出一枚令牌,遞給阿落,“之前在陽原,你為了救我和吉兒遭到了通緝,如果你們要離開朔云前往岷國,路上定會有諸多不便,這個御令可作為你們的免罪符,有了這個,你們便可以在涼國暢通無阻,不會有人敢為難你們?!?/br> 阿落皺眉看她:“這該不會又是你娘的什么遺物吧?” 曼殊表情尷尬:“忘了那件事吧,你就當什么也沒發(fā)生過。反正我……今后也不打算嫁人了?!?/br> “什么?”阿落有些詫異,“你打算一輩子都不嫁人?” 曼殊凄然一笑:“我已經(jīng)沒這個心思再談婚論嫁了。” “也好。”阿落點了點頭,從她手中接過令牌,“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一刻鐘后,云散雨霽。 “雨停了,我也該走了?!甭庵匦麓魃隙敷遥瑢χ娙松钌罹狭艘还?。 阿落把曼殊送到門口,見曼殊牽了一匹馬過來,周圍竟連一個侍從也沒有,不禁有些意外。 “你一個人來的?” “我不喜歡有人跟在我身邊,除了吉兒?!甭夥砩像R,猶豫了片刻后開口道,“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什么問題?” 曼殊一雙眸子深深望進阿落的眼底:“你后悔當初救了我嗎?” 阿落搖了搖頭:“不后悔。” 曼殊眼底泛著光,欣然一笑:“哪怕是謊話,有你這一句,我便知足了?!?/br> 說罷,她手中長鞭一揚,毅然決然地策馬飛奔而去。 馬踏飛沙,淹沒了那一抹逐漸遠去的素影,只有曼殊的聲音仍在天地之間久久回響。 “山高路遠,后會有期!” 送別曼殊之后的次日,阿落便收拾了心情,帶上昏迷不醒的師淮,踏上了前往岷國國都郢夏的路。 與他同行的還有偃舟與三兒。 之前為了躲避官府的通緝,師淮與阿落不得不偏離官道,穿越荒漠從陽原前往朔云。如今他們有了御令,可以正大光明地從官道進入中原,這樣不但大大縮短了路程,而且一路上風(fēng)平浪靜,再沒有碰上什么馬賊劫匪。 在翻越了崎嶇的崇山峻嶺之后,馬車載著阿落等人駛?cè)肓艘煌麩o際的關(guān)中平原,從這里開始,就算是進入了岷國地界。連綿的陰雨也終于停歇,迎來了撥云見日之時。鴻雁南飛,不知不覺已是秋高氣爽時節(jié)。 阿落的心情也像這頭頂?shù)娜f里晴空一樣,清明澄澈,沒有一絲陰霾。 在他這些天來的悉心照顧下,師淮的氣色看上去一天比一天好。 “我得趕緊把你的義肢做好?!卑⒙鋵熁吹哪X袋擱在自己腿上,用篦子梳理著師淮的長發(fā),“等你一睜開眼,看到的就是一個完完整整,但又與眾不同的自己。如何,是不是對未來充滿了期待?” 師淮的手指不易察覺地動了一動。 最近幾日,師淮時不時會在昏睡中發(fā)出不知所云的夢囈,阿落握著他的手試圖喚醒他時,他的手指會像這樣不由自主地微微抽動,仿佛在對阿落的聲音做出反應(yīng)。 雖然只是微乎其微的變化,但是在阿落看來,一切似乎都在朝著好的方向發(fā)展,他越來越相信,師淮一定會很快醒過來。 馬車入了關(guān)便撒開了蹄子,在平坦開闊的官道上跑得飛快,不出三日便抵達了國都郢夏。 郢夏是一座歷史悠久,人口眾多的都城,處在岷國第三代國君岷昭王拓跋曦的統(tǒng)治之下,在五國之中,宋岷是實力最為強大的兩國,以至于有“東廣陵,西郢夏”之說。然而,與主張與世無爭,安逸享樂的宋國人不同,實用主義的岷國人大多吃苦耐勞,也更加勇猛好戰(zhàn)。這就是為什么機關(guān)術(shù)在岷國大行其道的原因,因為在戰(zhàn)爭中,機關(guān)術(shù)更為實用。 再加上機關(guān)城的名聲至今仍在江湖間廣為流傳,使得各國工匠們趨之若鶩,一時間郢夏城中人才云集,機關(guān)術(shù)也因此發(fā)展壯大,甚至還成立了岷國境內(nèi)最大的行會——諸墨坊。 諸墨坊原本只是一個會館,后來規(guī)模逐漸擴大,到現(xiàn)在儼然已經(jīng)是個城中城。諸墨坊形狀四四方方,被一條河流一分為二,東邊是行會會館、坊市以及各類作坊,酒肆茶館之類的商鋪星羅密布地點綴其中,而西邊則是民居。 對于郢夏的手工匠人來說,不管是初來乍到者,還是本地人,諸墨坊都是絕對繞不開的存在。 因此來到郢夏之后,偃舟和阿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前往諸墨坊的行會會館,打聽情報。 首先要解決的第一個問題,就是制作義肢所需的各種構(gòu)件。 會館館長姓張,是一個留著兩撇八字胡,模樣精干的中年男性,阿落將圖紙在案上攤開來,詢問可有所需構(gòu)件。張館長瞇著眼睛掃了一眼圖紙便道:“你們要的咱們諸墨坊都有,不過有些構(gòu)件得專門定制,有的得靠交易,至于交易方式和報酬,也各不相同,有的花錢,有的需要出力??傊灰獔蟪昴憬o得起,都不成問題?!?/br> “那太好了!”阿落點點頭,“不管是要錢還是出力,我都愿意!” 首要問題解決了,接下來要解決的便是落腳之處,然而不幸的是,這一次張館長告訴他們的卻是一個壞消息。 “你們來得不巧,正好碰上了月中,不光是咱們諸墨坊,整個郢夏城的客棧都滿客了。” “不會吧???”阿落大吃一驚,“難道最近郢夏城有什么大事?” 張館長反而對阿落的反應(yīng)很是意外:“你們身為機關(guān)匠人,竟沒聽說過郢夏鬼街?” “鬼街?”阿落奇道,“那是什么?鬧鬼的街?” “所謂鬼街,其實就是俗稱的黑市?!辟戎墼谝慌蚤_口道,“只不過郢夏跟其他地方不一樣,郢夏的鬼街只在月中開市交易?!?/br> “難怪客棧都爆滿了?!卑⒙潼c點頭,面有難色地道,“這下可怎么辦,我們總不能睡大街吧?” 張館長打量著眾人,若有所思地道:“說起來,我倒是知道個去處。諸墨坊西北角有一處老宅,名為翠微居,原本是當客舍用的,后來出了不祥之事,便一直空置到了現(xiàn)在,至今無人居住?!?/br> “不祥之事?”偃舟皺眉道,“該不會是死過人吧?” 張館長干笑幾聲:“差不多吧,不過主人經(jīng)常派下人去屋里打掃,所以盡管陳舊,但倒也算個干凈地方,若你們不介意,住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兒絕對沒問題?!?/br> “我只要有地方住就行!”阿落轉(zhuǎn)頭看著偃舟和三兒,“你們呢?” 三兒搖搖頭,偃舟也若無其事地道:“有你在,我還怕什么妖魔鬼怪?” 阿落白了他一眼:“原來我是鎮(zhèn)宅的門神嗎?” 翠微居是一棟小巧別致的二層閣樓,一樓是書齋與廳堂,二樓則是兩間起居室。對于阿落他們來說,這地方不大不小,剛剛合適。正如張館長所說,屋子里的每一個角落都被打掃得干干凈凈,若非院子里長滿了雜草,阿落還真看不出來這屋子被閑置已久。 推開窗戶,映入眼簾的是與整潔的屋內(nèi)形成鮮明反差的院子,被石墻圍成一圈的院子里雜草叢生,顯然,打理翠微居不是件容易的事,下人的偷懶放任了野草的生長。墻角邊上生著一棵粗壯豪邁的老藤樹,看上去少說也有百年的樹齡,白天看沒什么,一到傍晚,夜幕之下的枯藤老樹,再加上三兩只昏鴉,雖然沒到毛骨悚然的地步,但也確實顯得蕭索寂寥。 喵—— 阿落正站在院子中,對著滿地雜草發(fā)愁,忽然聽到角落里傳來的一聲貓叫。 他循聲望去,只見草叢中冒出一個小小的,圓滾滾的腦袋。 阿落眼睛一亮,沖著那小家伙招了招手:“你是誰?是這兒的主人嗎?” 貓仿佛能聽懂阿落的話一樣,從草叢中悄無聲息地走了出來,來到阿落面前。 那是一只貍花貓,公的,他似乎一點也不怕人,徑直走到阿落腳邊,撒嬌似的蹭了蹭,喵地又叫了一聲。 “我叫阿落,你叫什么名字?”阿落問。 “喵?”貍花貓歪了歪頭。 “沒有名字?那我給你取一個吧,嗯……叫什么好呢?對了,既然你是貍花貓,那就叫你阿貍吧!”阿落摸著貍花貓的小腦袋道。 “真沒創(chuàng)意?!辟戎酆腿齼翰恢螘r出現(xiàn)在阿落身后,偃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阿落與他腳邊的貍花貓。 三兒蹲下來,從懷里摸出一條小魚干,放在地面上。 一見到小魚干,阿貍立刻兩眼放光,蹭地沖了上來,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 阿落很驚訝:“三兒?你從哪兒變出來的魚干?” “三兒在廚房里發(fā)現(xiàn)的?!辟戎厶嫠卮穑翱磥砥綍r是打掃翠微居的下人在照顧這只貍花貓?!?/br> “原來如此,那以后咱們就是鄰居了哦?!卑⒙涿⒇偰菆A乎乎的腦袋,一顆心都快要融化了。 “喵!”阿貍抬起頭來,嘴邊還掛著魚干碎片,一臉心滿意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