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劫數(shù)
至今師淮仍會反復(fù)回憶起那一天與商子洛的合奏。那是一種未曾有過的奇妙體驗(yàn),兩人一琴一簫,一唱一和,就像一對相識已久的知交摯友,雖不發(fā)一語,卻盡知彼此。 不過最令師淮難忘的,還是離去之時,商子洛那欲言又止的眼神。 “我本以為只要能與子洛合奏一曲,便能了卻心愿??墒恰义e了。”師淮幽幽地嘆了口氣,“自那以后,我便常常夢見子洛。耳邊時?;仨懫鹉翘煳覀兒献嗟男?。有時候一閉眼,腦海中就會浮現(xiàn)出子洛那個欲言又止的眼神?!?/br> “后來呢?”阿落小聲問道。 師淮露出一抹苦笑:“我想見子洛,可我知道拓跋曦不會應(yīng)允,所以只能一邊等待時機(jī),一邊暗中打聽情報,想方設(shè)法進(jìn)入幽庭。直到有一天,我終于等來了機(jī)會——” 北辰宮,幽庭。 夜深人靜時分,商子洛手里握著一卷兵書,伸手揉了揉眼角,此時已過亥時,略感困意的他將書頁合上,剛一起身,燭影搖曳的墻上忽然飛過一個人影。 他一驚,立刻轉(zhuǎn)過身去。 “是誰???” 屋外一片寂靜,沒有回音。商子洛略定心神,拖著沉重的腳鐐一步步往門口走去。他推門望向庭院,只見四下一切如常,并無半個人影。 但他不敢大意,提起燈籠,拖著沉重的步伐走到庭院之中,沒走出幾步,就忽見有兩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倒在幽庭的門口,他不禁心下起疑,正準(zhǔn)備上前一探究竟,忽然身后伸出一只手來,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唔?。俊鄙套勇邂Р患胺赖芈淙肓艘粋€寬厚的懷抱里,他條件反射地想要掙扎,奈何手腳被沉重的鐐銬束縛,根本無法有效地反抗。 “是我?!本驮谶@時,耳邊傳來了一個略微耳熟的聲音。 見商子洛果然靜了下來,對方終于松開了他,商子洛轉(zhuǎn)身一看,不由得怔住了。這不是一直以來專門負(fù)責(zé)給他送飯的啞仆嗎? “啞仆?。俊?/br> “我不是啞仆?!蹦腥藦澭テ鸬厣系囊话蜒?,往自己臉上一揉,將一層厚厚的妝容搓下來一半。 “你是……”商子洛舉起手中燈籠,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恍然大悟,“師淮?怎么是你?你怎么進(jìn)來的???” “我聽說每次啞仆送飯菜過來,這兒的侍衛(wèi)都會先嘗一口,試試有沒有毒?!?/br> 商子洛看了一眼倒在門口的兩個侍衛(wèi),心下一驚:“你居然下毒!?” “只是蒙汗藥而已?!睅熁丛频L(fēng)輕地道,“不過也夠他們睡上好一陣子了。” “可是你圖什么???” “我想見你。”師淮正色道。 商子洛一時失聲,他呆滯了半晌,最后難以置信地扶著額頭。 “就為這?你知不知道這是要掉腦袋的事?” “我知道?!睅熁炊ǘǖ刈⒁曋套勇?,“但我覺得我不能就這么離開。這些日子,我常常夜不能寐,一閉上眼,眼前都是你?!?/br> “你……!”商子洛快被他給氣笑了,“我以為你是個翩翩君子,沒想到你竟是個登徒子,還是個腦子有病的?!?/br> 師淮卻一本正經(jīng)地回答:“君子也罷,登徒子也罷,這次來,我已下定決心?!?/br> 商子洛不解:“什么決心?” 師淮從懷中掏出一柄匕首,手起刀落地將商子洛手腳的鐐銬一一斬?cái)唷?/br> “我要帶你離開這里。”師淮一字一句地道。 商子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為什么?我與你無緣無故,你為什么要救我?” “因?yàn)槲抑滥阆腚x開這兒?!?/br> 商子洛不屑一顧地笑了:“你我不過只有一面之緣,就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了?” “你騙不了我。”師淮靜靜地道,“你的眼睛,你的琴音就是這么告訴我的?!?/br> 商子洛安靜了,他注視著眼前這個言之鑿鑿的男人,陷入了沉默。 “走吧,不能耽誤時間了?!?/br> 師淮不由分說地抓起商子洛的手,往門口飛奔而去。誰知剛來到門口,忽聽得幽庭外一串紛亂的腳步聲由遠(yuǎn)及近而來,師淮一驚,連忙拉著商子洛,往墻角的陰暗處一躲。 “出什么事了???”幽庭外,一名侍衛(wèi)大聲喊道。 “有人闖入幽庭!” 腳步聲越來越雜,越來越近,還有侍衛(wèi)們七嘴八舌的交談聲。 “咦?這兩個人怎么了?。俊?/br> “……是被下了蒙汗藥!” “媽的,快搜!賊人一定沒有走遠(yuǎn)!!絕對不能讓他們跑了,否則上頭怪罪下來,你我都得掉腦袋!” 侍衛(wèi)們當(dāng)即分頭行動,其中一隊(duì)快步?jīng)_了進(jìn)來,舉著火把打著燈籠在幽庭中大肆搜捕。 黑暗中,商子洛無言地拽了拽師淮的衣袖,示意他跟自己走。 兩人一前一后,躡手躡腳地躲避侍衛(wèi)們的視線,穿過前院,來到位于閣樓后方的一片茂密的竹林。走了一會兒,商子洛忽然蹲下,拍了拍身前的一樣物事。師淮仔細(xì)一看,那是一個地藏菩薩,石像前擺放著一個香爐,香爐中插著四根香條。 商子洛沖著地藏菩薩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小聲道:“試試看,能不能解開?” 這是個機(jī)關(guān)? 師淮蹲下來,盯著那香爐仔細(xì)看了一會兒,很快便了然于心。 “這個簡單?!?/br> 他將香條按照東南西北的順序,依次插在香爐上,果然聽到咯地一聲輕響,隨著一陣沉悶的轟鳴,地藏菩薩后方露出一個幽深的洞口。 “子洛,你……”比起機(jī)關(guān)本身,此時此刻師淮心里卻多了另一個疑問。 可是商子洛卻不等他發(fā)話,拉著他的手縱身一躍,與師淮一起雙雙跳入洞中。 “墻上好多密密麻麻的文字。這是什么?” 商子洛與師淮并肩行走在幽暗的密道中,他注意到密道的墻上凹凸不平,湊近了仔細(xì)一看才知道,上面竟刻滿了各種上古的圖案與文字。 “你聽說過墨家機(jī)關(guān)城嗎?”師淮問。 “聽說過。”商子洛微微皺眉,“不就是那個數(shù)百年前的神秘遺跡么?你的意思是,這兒就是機(jī)關(guān)城?” “很有可能。從這地道的形制來看,與傳說中的描述極為相似,但這也只是機(jī)關(guān)城最外圍的一部分,真正的主城恐怕還在別的地方?!?/br> “我還以為機(jī)關(guān)城只是一個傳說呢??磥砦覀冞€挺幸運(yùn)的?!?/br> 商子洛邁著輕快的步子,邊走便道,一旁的師淮卻沉默不語。 “怎么了?從剛才開始就一直不說話。”商子洛側(cè)過頭,瞇著眼睛盯著他道,“你該不會是怕黑吧?” “你既然早知道這兒有個出口,為什么不自己逃跑?” 從剛才開始,師淮心里就一直被這個疑問所困惑。從商子洛拉著他直奔竹林,迅速找到地藏菩薩的行為舉止來看,他顯然是事先知道這個機(jī)關(guān)的。 “我有說過我想離開這兒嗎?”商子洛聳了聳肩,“如何?現(xiàn)在明白你有多自以為是了嗎?說什么了解我,根本就是一廂情愿?!?/br> “我不信?!睅熁囱赞o篤定,“你不愿離開這兒,一定是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 “什么理由?你倒是說來聽聽?”商子洛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這兒有吃有喝有人伺候,又不需要cao心生計(jì),每天喝喝小酒彈彈琴,日子過得多滋潤啊?!?/br> 師淮略一沉吟:“你是不是有什么把柄握在拓跋曦手上?” “笑話。就憑他?”商子洛不屑一顧地冷笑。 師淮低頭沉思良久,最終認(rèn)輸一樣地開口道:“我承認(rèn),現(xiàn)在我對你實(shí)在知之甚少,確實(shí)還不明白,不過我相信我的直覺。” 商子洛見他一副認(rèn)真煩惱的模樣,不由得忍俊不禁:“我就這么隨口一說,你這么認(rèn)真干嘛?話說回來,雖然我知道這是個機(jī)關(guān),可我從來沒下來過,前面的路到底走不走得出去,我可不敢保證?!?/br> 師淮正色道:“我既然把你帶了出來,便對你負(fù)責(zé)到底。不管前面有什么,哪怕豁出性命不要,我也會護(hù)你周全。” 撲通一聲,商子洛的心漏跳了一拍,他略微局促地撇過頭去,小聲道:“到時候你最好別后悔?!?/br> 師淮邊走邊說,阿落也聽得入神,莫名地有種時空錯位之感,仿佛自己真的回到了那一天一樣,盡管是一條相當(dāng)漫長的道路,但是回過神來的時候,他們已經(jīng)來到了盡頭。 密道盡頭處是一個巨大的巖洞,巖洞中央矗立著幾根石柱,從石柱的形狀上來看,這兒很有可能是一個空中樓閣遺址,只是不知因?yàn)槭裁丛?,坍塌得只剩下幾根孤零零的石柱?/br> 兩人所處的位置正好處于巖洞的中部,可以說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而他們的腳下是陡峭的懸崖,懸崖底部有一條淺淺的溪流。 “師淮,下面有條溪流,該不會就是地下河吧?” 師淮點(diǎn)頭道:“正是如此。當(dāng)初我和子洛來到這里之后,就是從這里下去,沿著溪流找到了出口?!?/br> 阿落望著那幽深陡峭的懸崖,皺眉道:“可是這光禿禿的懸崖少說也有千丈,就算是我,要想從這兒下去也得小心翼翼,步步謹(jǐn)慎。你眼睛看不見,如何能下得去?要是一個踩空,豈不是要摔個粉身碎骨??” “所以,我們就在此處分道揚(yáng)鑣吧。”師淮平靜地道。 阿落一怔:“分道揚(yáng)鑣?什么意思?” “我們倆若一同行動,一場惡斗在所難免,而你也會有被戾氣反噬的風(fēng)險。若你獨(dú)自一人順著河流逃出去,而我原路返回逃出北辰宮,之后在宮外碰頭,或許還有一線生機(jī)。” 阿落愣了半晌,好不容易才反應(yīng)過來師淮在說什么。 “你帶我來這兒,莫非是一開始就打定了主意,要讓我一個人逃走?” “對不起,阿落。”師淮沉聲道,“只有這樣,你我才有活命的機(jī)會?!?/br> 阿落一聽這話,立馬急了:“北辰宮的禁軍成千上萬,你再怎么武功蓋世,如何能以寡敵眾?若是原路返回,豈不是等于送死??” “我自有分寸,你無需擔(dān)心?!闭f著,師淮便轉(zhuǎn)過身去。 望著師淮的背影,阿落心頭忽然升起一種不好的預(yù)感,仿佛他這一走,兩人今后便再也無法相見。 想到這里,他不管不顧地一把從背后抱住師淮,大聲道:“不!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們不是說好了,從此以后不論發(fā)生什么事都要一起面對的嗎!?” 師淮無奈地道:“此一時彼一時……” “有什么不一樣!?除非你把我從這里推下去!”阿落索性破罐子破摔地道,“否則你休想把我趕走!” 面對阿落的執(zhí)拗,師淮一時語塞。 出口就在眼前,然而此刻兩人正面臨最艱難的抉擇,分道揚(yáng)鑣,看似保險,可以得一時之安,但永遠(yuǎn)無法安寧。共同進(jìn)退,看似能一了百了,卻風(fēng)險極大,很可能玉石俱焚。 糾結(jié)了良久,師淮長嘆一聲道:“難道……這就是我們的劫數(shù)嗎?” “說什么喪氣話呢。這機(jī)關(guān)城道路四通八達(dá),咱們再原路返回,仔細(xì)找找,說不定能找到其他出路呢?” 正說話間,遠(yuǎn)處傳來了一串急促雜亂的腳步聲。 “追兵發(fā)現(xiàn)密道了???”阿落臉色一變。 師淮沉聲道:“我們耽誤得太久了,被發(fā)現(xiàn)是遲早的事?!?/br> 阿落咬了咬牙,锃地拔出驚鴻:“陰魂不散的家伙!跟他們拼了!” “等等!”師淮按住他的手,欲言又止。 “師淮,我們已經(jīng)無路可退?!卑⒙淠抗鈭?jiān)定地看著他,“哪怕真是劫數(shù),難道我們就不能逆天改命嗎!?” “逆天……改命……”師淮若有所思地咀嚼著這四個字。 “他們在這兒!!” 轉(zhuǎn)眼間,追兵已經(jīng)蜂擁而至,將阿落與師淮包圍在懸崖邊上,阿落絲毫不在意旁人,只是定定地注視著師淮。 “我明白了?!痹捯粑绰?,劍已出鞘,師淮一手握著裂淵,一手輕輕攬住阿落的腰,“是福是禍,我們一起面對?!?/br> “上!” 寒光如流星般劃過黑暗,拉開了這場懸崖邊上的惡戰(zhàn)的序幕。剎那間,金戈鏗鏘之聲大作,師淮與阿落一左一右,疾風(fēng)一般沖進(jìn)包圍圈中,裂淵與驚鴻的鋒芒交相輝映,在前仆后繼地涌上來的追兵中橫沖豎劈,殺出一條血路。在師淮的掩護(hù)下,阿落不再壓抑自己,索性大開殺戒,來回幾招便已取了數(shù)人性命。混戰(zhàn)中,有的人被一刀割斷了喉嚨,有的人身首分離,有的人被一腳踹下了懸崖。 然而好景不長,很快,懸崖邊上便尸首遍地,濃烈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 一股前所未有的兇煞之氣正在蠢蠢欲動。 “阿落!”師淮砍翻面前的一名士兵,聽到身旁傳來阿落痛苦的呻吟聲。他剛要沖上去,便被一股強(qiáng)大的戾氣彈開。 轟的一聲巨響,人就像彈丸似的接二連三地撞在巨石上,一個侍衛(wèi)被阿落掐住脖子高高舉起,痛苦地掙扎,只聽咯地一聲,那是頸脖折斷的聲響。阿落如同纏繞著黑霧的箭矢一般,在敵人之間飛速來回穿插,最后抓住一個侍衛(wèi)的面門,重重地扣在巖壁上,巨大的沖力不但瞬間讓那人腦漿迸裂,更將巖石震出了條條龜裂,只聽轟隆一聲,化作了零落的碎石。 師淮雖然目不能視,但也完全能夠想象得出那是怎樣一副地獄般的景象。 這不禁讓他回想起了當(dāng)年,那一日他與商子洛逃出北辰宮,直奔郢夏城門,卻被起了疑心的守衛(wèi)攔下,師淮本不想鬧出太大動靜,可是眼看著身后追兵即將趕到,情況十分危急。就在這時,商子洛猝不及防地出了手,奪下守衛(wèi)腰間的長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把守城門的四五個守衛(wèi)統(tǒng)統(tǒng)斬于劍下,方才還在氣勢洶洶地盤問兩人的守衛(wèi),轉(zhuǎn)眼間就人頭落地,鮮血飛濺如注。 “你以為你救的是一個柔弱無辜之人嗎?那你就大錯特錯了?!鄙套勇鍧M身血紅,他轉(zhuǎn)過身來,月光落在他微彎的嘴角上,勾起一個詭魅而涼薄的笑意,“你放走的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當(dāng)時商子洛的表情,至今仍深深地刻在師淮的腦海之中。 就在這時,師淮忽然感覺整個巖洞開始搖晃起來,不斷有碎石從頭頂?shù)袈洹?/br> 師淮暗叫不妙,這機(jī)關(guān)城原本就已經(jīng)坍塌過一次,早已脆弱得不堪一擊,如今阿落在這樣封閉的狹窄空間里爆發(fā)了煞氣,很有可能引發(fā)了二次坍塌,而一旦坍塌,只會比原來的那一次規(guī)模更大,更嚴(yán)重。 想到這兒,他不顧一切地沖了上去,抓住阿落的手。 “阿落!快走!這里快要塌了!” 師淮拽了一拽,阿落卻無動于衷,仿佛意識放空了一樣,阿落雙眼渾濁無神,對師淮的呼喚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情況緊急,師淮來不及多想,抓起阿落的手便往來處跑。可是他本就雙目失明,此時耳邊坍塌聲如同地震一般,震耳欲聾,嚴(yán)重干擾了他的判斷方向。 “阿落,你醒醒!我們一定要出去!” 師淮一邊努力地試圖喚回阿落的意志,一邊躲避著接二連三從頭頂?shù)袈涞乃槭?,艱難地向前方蹣跚前行。在他的腳下是橫七豎八的尸體,在他的耳邊,除了坍塌的轟鳴聲就是人們倉皇逃竄的呼號,而在他身后,是被奪走了神魂,仿佛行尸走rou的阿落。 就在這時,一塊巨石的轟然倒塌,引發(fā)了前方一連串的毀滅性坍塌。師淮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轉(zhuǎn)過身去,伸臂抱住阿落,將他緊緊護(hù)在懷里。 緊接著,一陣突如其來的強(qiáng)烈沖擊貫穿了他的天靈,瞬間切斷了師淮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