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欲沉，天邊彤云綺麗。

    陳霜今日于午間又被喂過一次參湯，除此以外再無它物果腹。膝蓋從淤疼到麻木，逐漸的，冰涼與劇痛從骨子里透出來，陳霜只覺得眼前陣陣發(fā)黑，只有鋪天蓋地的疼痛還在提醒著她——自己還活著。

    從遙遠(yuǎn)的地方，今日人獵歸程的哨聲響起。陳霜反應(yīng)了須臾，眼珠才稍動了一下。她撐著欲要起身，挪動了幾下。體內(nèi)銀勢抽動，將腫脹的雙xue幾乎蹭破。她喉頭滾咽，火燒一樣的干渴，弗張口便是滿腔子的血腥味。

    有人從她身后遞來一只水壺，她急忙奪過。清甜的甘泉順著她的脖頸淌落，這一刻她不是貴妃，只是一個瀕死掙扎的人，倘若這水中摻了毒藥，此刻她也甘之若飴。

    一頓狂飲后，陳霜咳嗆數(shù)聲，淚眼婆娑間，她這才看清了向她伸來的這只手。鳳仙花染就的丹蔻，精致的銀紋順著袖口盤旋而上。陳霜抬頭，便見到了明如雪那張動人的面容，在晚霞的凄艷中，透出股肅殺的味道。

    陳霜麻木的眼神終于融化成不定，她張口沙啞一聲：“為何是你在此？”片刻之間，她強(qiáng)做了鎮(zhèn)定，“惜玉呢？”

    “被支走了?！泵魅缪┑_口，“只是有些話，此時想和貴妃單獨(dú)說?！?/br>
    “有什么話不能...”陳霜撐著臺面，便被人壓住了肩頭。陳霜再忍不住疼，痛叫出聲，電光火石間，她了悟了什么，恨意與驚懼涌上心頭，“你在騙本宮！”

    “這不是顯而易見嗎？”明如雪俯身在人耳邊低語，“將心比心，誰會去信這么簡單的謊言。不過奴婢記得，當(dāng)初明府男丁流放，其中便有娘娘的嫡親兄長?！?/br>
    看到陳霜瞳仁霎時緊縮，明如雪淺淡一笑，“貴妃對奴婢與奴婢的母親如此步步緊逼，倒未曾想平日對親眷竟如此看重?！彼降貙㈥愃睦碇且淮绱缙书_：“為了不知死活的人自請為祭，吃這些苦頭，貴妃倒是豁得出去?！?/br>
    “明如雪！”

    面對陳霜的怒目圓瞪，明如雪唯有輕嘆一聲。

    “知道奴婢為何從來不與陛下提及護(hù)國寺一事嗎？”她道，“只要奴婢不說一日，娘娘便忌憚一日，不得安寧。榮華富貴加身后，貴妃更怕登高跌重，每每想起便不得安寧?！?/br>
    她微微合眸，終于笑嘆，“不過現(xiàn)在倒也無妨了?！?/br>
    落日熔金，將她的面容鍍上一層冰冷的金邊。美艷且憐憫的，她輕笑一聲，不知在為誰舉哀。

    轉(zhuǎn)過身去，只見臺下遙遙一道玄色身影，于是她松開了按住人的手，一步步往臺下走去。陳霜終是忍不住撕心裂肺地咳出數(shù)聲，指間滿是殷紅。

    晚風(fēng)獵獵，將她的裙角揚(yáng)起。

    “明日便要回程了。”與人擦肩而過時，她輕聲開口，“今晚宴后，陛下可以帶奴婢去跑馬嗎？”

    宴席熱鬧散去，天色亦晚。

    謝箴離席后未歸帳中，明如雪跟在人身后，一步步，如同踏著前者的腳印前行。

    蟲聲四野合，月色滿原白。四下空曠處，謝箴命人牽來一匹良駒。

    “會騎馬嗎？”這是今日他與她第一句話。

    她笑了笑，如春雪消融，有了然也有無奈，“奴婢看起來，像是什么都會嗎？”

    “尋到你一點(diǎn)都不會的事，也算不容易?！彼麑⑷吮像R，又熟稔地翻身而上，如此便與人面對面。

    “抱緊了?！倍笠坏牛闳顼w鞚越平陸一般，馳向空曠的草原與叢林。

    月光下溪水潺潺，白馬打了個響鼻，將頭埋入溪中飲水，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此處開闊，二人沿著溪水而行。

    “奴婢還記得，第一次這么自由是在護(hù)國寺?！彼従彽溃骸芭咀孕≡诿鞲L大，六歲時因得罪了主母，母親也遭了罪，落下了病根。此后明家便尋了個理由，將我們母女二人遷至護(hù)國寺后山中。十年以來不聞不問，全當(dāng)沒我們這兩個人，全靠寺中出家人憐憫才得以度日?！彼恍Γ叭羰侨绱?，清苦一生，也不會有后來的波折?！?/br>
    “有時候奴婢也會想，如若當(dāng)時未曾救過陛下，是否未來的事情會變得不一樣？”明如雪回身，看謝箴眼中的震驚逐漸化為了一抹了然。她垂首苦笑道：“若非救了當(dāng)時還是太子的陛下，明家便沒有機(jī)會得到太子側(cè)妃的許諾，我的嫡姐也沒有機(jī)會李代桃僵。而就是為了這個李代桃僵的機(jī)會…”她張了張口，終究還是化作一聲顫抖的嘆息。

    “之后明家覆滅，母親也因積年病痛，入司教坊的前夜便去了?！痹匍_口時，她的聲音已趨于平靜?！氨臼怯衅鹕?，只可惜造化弄人?！?/br>
    “陛下其實(shí)早就明白了?！彼?，一字一句，“奴婢種種，包括情愛，不過是想借著陛下的手報(bào)復(fù)貴妃罷了?！?/br>
    月影倒映在水面，破碎成粼粼波光。

    在這空寂之時，謝箴淡淡開口，“還有別的嗎？”

    她垂首，亦是去避開了人的眼神，“陛下還有什么想知道的，奴婢定然知無不言?！?/br>
    “只是為了報(bào)復(fù)貴妃，包括今日之事?！?/br>
    “是。”

    “所思已久?！?/br>
    “是?！?/br>
    “不曾動心?！?/br>
    “是?！?/br>
    “所以你對朕當(dāng)真從沒有過半分感情。”謝箴的聲音帶著戲謔與冷漠，如同捶打一根扎在鏡中的釘，每一聲都要掙開更多的裂紋。“甚至于查抄明家的旨意是朕下的，你在恨朕?！?/br>
    她呼吸陡然急促，然終是退了一步，只顫聲道：“是?！?/br>
    “欺君之事你都不怕，現(xiàn)在又在怕什么？”謝箴冷笑，“你明知朕喜歡你，即便無意，也大可以騙到最后。”

    聞言明如雪眼角一酸，忙低下頭去。便聽謝箴又道，“陳氏咯血，怒極攻心，命衰昏迷。你得報(bào)此仇，便再也止不住對朕的愧疚?！?/br>
    她只覺眼前一暗，謝箴溫?zé)岬暮粑谒H。

    “你想叫朕殺你，罰你，如此才能好過?！敝x箴冷淡開口：“既是如此，朕如你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