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沒來得及向皇帝陛下投案自首，宋清澄這一晚上又沒能睡好。而且在與皇帝歡好過后，宋清澄負(fù)擔(dān)的心理壓力更大了。他自從入宮，就因為罪奴的身份遭到眾人孤立，雖然身處人群之中，卻與世隔絕，對肌膚相貼的親密感覺因此愈發(fā)迷戀，更加不想被皇帝厭棄。除此以外，他也害怕皇帝在聽說蔣猛之事后，會覺得他今日動機不純、存心引誘，加重對他的責(zé)罰。

    好不容易熬到第二日，皇帝卻不曾駕臨小院，只派人傳話，讓宋清澄好好練字，每日交兩幅字帖供御目瀏覽。

    皇帝不來找宋清澄，宋清澄想起上次吃的閉門羹，也不敢主動去宮里找皇帝。況且他十五日的假期還沒有結(jié)束，原本就不當(dāng)值，沒有理由去大內(nèi)隨意走動。

    如此，宋清澄只得又煎熬了一天。幸而到了第三日，皇帝便派了一個小太監(jiān)過來，把宋清澄從花房小院里接走，領(lǐng)到了乾清宮面圣。

    宋清澄這才終于彌補了上回的遺憾，第一次走進(jìn)了乾清宮內(nèi)殿。

    乾清宮不愧是天子的寢宮。雖然當(dāng)朝皇帝喜愛簡單樸素，但有祖宗規(guī)制在，有歷代皇帝的積累，九五至尊的天子居所，怎么也樸素不到哪里去。眼前的宮殿氣勢恢宏，光是面積就遠(yuǎn)勝宮中其余諸殿。其中的諸般構(gòu)造陳設(shè)，更是美輪美奐。不要說穹頂上的藻井絢爛多彩，遠(yuǎn)勝虹霓云霞，就連腳下綿延的四合如意云紋地毯，也干凈精美，不染纖塵，好看得讓宋清澄不忍踏足。

    宋清澄畢竟出身高貴，也曾經(jīng)歷過繁華，如果只是等閑的富貴，并不能讓他多么驚訝。但乾清宮的美麗奢華，還是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他過往的見識。畢竟尋常官宦人家，再怎么富裕，房屋的數(shù)量、面積，裝修所用的材料，終究是不可以僭越的。也只有天子的住所，才可以擁有九重暖閣，才可以使用云錦的帷幔，裝飾以特殊的彩云龍紋。

    進(jìn)了這樣的一個地方，宋清澄下意識地就緊張起來。

    小太監(jiān)將凝神屏息的宋清澄引進(jìn)靠西邊的暖閣。這一回宋清澄好像擁有了某種特權(quán)，沒有經(jīng)過任何稟報或等待，暢通無阻地便被送到了皇帝的身邊。只見皇帝正站在一面昂貴的玻璃鏡子前，由林汲服侍著更換曳撒。見到宋清澄來了，皇帝便擺了擺手，示意他上前伺候。

    林汲很有眼色地退到了一邊，把幫皇帝換衣服的活兒拱手相讓，全權(quán)托付交給了只觀摩過一次的宋清澄。

    宋清澄如臨大敵。

    他雙手顫抖，拿著扣子不知道該往哪里扣，又不敢當(dāng)著皇帝的面問人，很快就憋得滿頭大汗?；实劭此@樣緊張，就笑著說：“沒事，清澄，讓林總管教你?！?/br>
    宋清澄看到皇帝溫柔的笑容，只覺得整個人都要飄起來了。穿衣服這種枯燥的活計，頓時充滿了樂趣。在林汲的教導(dǎo)下，宋清澄很快就幫皇帝系好了內(nèi)衫的扣子。他繼續(xù)為皇帝更換外衣，皇帝則一邊享受著他的服務(wù)，一邊十分輕松地和他閑聊起來，“上次說要帶你騎馬，今天朕恰好有空，天氣也好，你可愿意同朕一道去南苑狩獵？”

    宋清澄驚喜道：“奴婢愿意，謝陛下恩典。”

    皇帝點了點頭，張開雙臂方便宋清澄為他系上腰帶，又看似很不經(jīng)意地說：“朕聽說，你結(jié)交了新的朋友？”

    宋清澄原本就在為蔣猛的事情害怕，聽了皇帝這句，腦子里頓時像炸開了驚雷一般。他放下皇帝的腰帶，立刻就跪下請罪。就在他準(zhǔn)備坦白那調(diào)換死囚名單的貓膩之事時，皇帝卻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臂，半拎半扶，迫使他站起來。

    “清澄，不必下跪，朕不是怪罪你。朕只是想要提醒你，朋友還是要仔細(xì)挑選。內(nèi)侍勾結(jié)外臣——”皇帝微笑著，伸手在宋清澄的脖子上輕輕比劃了一道，“是死罪哦?！?/br>
    宋清澄當(dāng)場就嚇尿了。

    他原本膽子就小，被皇帝這么恐嚇，幾乎要立刻死過去，哪里還敢再提什么蔣猛和六千兩銀子。他全身顫抖，但因為皇帝沒有別的命令，他還得繼續(xù)給皇帝更衣。他的手抖得太厲害，腰帶系了幾次都沒有打上?；实垡膊淮叽偎?，也不準(zhǔn)林汲過來幫忙，就站在那里，很有耐心地等著他一次又一次地嘗試。宋清澄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如紙，不知過了多久，才艱難地系好了腰帶。

    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只要看到皇帝的腰帶，宋清澄就會想起那種深入骨髓的恐懼感。

    皇帝這么做，自然是故意的，目的就是為了敲打宋清澄。察覺到宋清澄的與眾不同后，皇帝便有了將人放在身邊的心思。但他可不想把宋清澄養(yǎng)成第二個沈靈。從前皇帝喜歡沈靈活潑可愛，喜歡他在外頭養(yǎng)出的自然野性，所以才一直對他十分縱容。而宋清澄本來就不活潑，只以乖巧聽話見長，皇帝也只希望他能夠一直乖巧下去。

    皇帝看準(zhǔn)了宋清澄膽小，知道只要狠狠恐嚇?biāo)幌?，他就絕對不敢再鬧任何幺蛾子。只可惜這個恐嚇，把宋清澄的坦白也一道嚇了回去，使得皇帝就此錯失了一個深入了解宋清澄品性的機會。

    如果皇帝發(fā)現(xiàn)了宋清澄的一片忠心，或許會給宋清澄更多的關(guān)懷，會督促宋清澄讀書寫字，使他承擔(dān)更加重要的任務(wù)。但在龍椅上苦心經(jīng)營了十年以后，皇帝的身邊如今也并不缺乏能人。少一個宋清澄，實在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對于皇帝而言，能夠陪他顛鸞倒鳳，把他伺候得舒服，就是宋清澄目前不可取代的最大價值了。

    既然有放在身邊的打算，在打了宋清澄一個巴掌以后，皇帝自然也要給他一個甜棗。太過親近滋生驕橫，太過疏遠(yuǎn)又生嫌隙，總要掌握分寸，不近不遠(yuǎn)才好。

    皇帝更換了曳撒，便帶著宋清澄來到南苑。狩獵的旨意下達(dá)后，南苑早已有錦衣衛(wèi)提前到達(dá)，劃好了狩獵的場地，在四周插旗戒嚴(yán)。

    皇帝帶著宋清澄來到獵場入口，走向幾個明顯是頭領(lǐng)人物的錦衣衛(wèi)，主動將其中一位身穿飛魚服的俊朗青年介紹給了宋清澄，“清澄，朕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孩子，牽掛憂心家人。其實你的家人，朕早幾日已派錦衣衛(wèi)去安置了。辦差的便是這位宋良宋儉事。說起來你們兩人都姓宋，原是本家，合該親近才是?！?/br>
    “宋公公。”宋良抱拳一禮，面無表情，態(tài)度一點也不親近。

    宋清澄驚喜不已，一時間也沒發(fā)現(xiàn)宋良的疏遠(yuǎn)，只喜悅道：“陛下——奴婢謝陛下隆恩！宋儉事，多謝您了！”

    宋良沒有說話，皇帝則微笑著摸了把宋清澄的腦袋，道：“宋儉事的人品武藝都很不錯，清澄你今后可以多向他學(xué)習(xí)。朕先去試驗神機營新改良的火銃，宋良，你帶清澄去挑一匹合適的馬。你們選好馬了，便去徐將軍處同朕匯合?！?/br>
    “是?！彼瘟寂c宋清澄一同領(lǐng)命。

    皇帝借故離開，是為了給宋清澄詢問家人情況的機會。宋良于是便帶著宋清澄往馬廄處走。他當(dāng)然也理解皇帝的意思，不需要宋清澄詢問，便說：“宋公公，令堂與令姐身子都很康健，如今也已安置妥善。她們居住的別院在城中僻靜之地，有仆婦丫鬟照料，我的夫人也每旬都去照看，公公你大可放心?！?/br>
    “這，宋儉事，我要怎么感謝你才好……”宋清澄怎么也沒有想到，居然真被蔣猛言中，那位提前抵押走他家人的貴人，確實是皇帝所派。他又驚又喜，先前被皇帝恐嚇的陰霾也一掃而空，心情又像頭頂?shù)奶鞖庖话闱缋势饋怼?/br>
    “公公不用謝我。這是陛下的意思，我不過奉旨行事。”宋良仍舊面無表情，語氣卻透出了明顯的嘲諷，“宋公公只要討好了陛下，自然什么都會有的?！?/br>
    宋清澄聽到這里，也就察覺出了宋良的敵意。想到那日和蔣猛的閑聊，說這宋良是沈靈的頭號死黨，宋清澄就覺得這敵意完全可以理解。他倒是不怕別人的敵意，畢竟討厭他的人，好像一直就不少。他只是心里忽然咯噔一下，不由地想：陛下不派別人，卻唯獨派這與沈靈交好的宋儉事來辦理此事，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