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莊主等人在容玉身邊勒馬。

    他們看容玉如今一身狼狽，顯然剛從江上飄來，便問：“這位郎君，你們可是遭逢水匪？”

    容玉心中一片雜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但因謝莊主這句話，他畢竟回神，心理涌出一個大膽的猜測。

    容玉因之心神戰(zhàn)栗，想：我和梅寄江莫非是在陰差陽錯之間，回到百年之前？！

    這并非不可能之事。

    從前容清對容玉分說江湖事時，是曾提到，某位前輩在靈氣震蕩之中回到了萬年之前、大能輩出的年代，又從當(dāng)時留下信箋，傳給后人觀之。

    但想到這點(diǎn)，容玉茫然居多，帶著一點(diǎn)難以置信的興奮——

    如果自己猜對了，那是不是說明，他已經(jīng)從謝雪明身邊逃開？

    他許久不答話，落在謝莊主等人眼前，便是被嚇傻。

    一個與謝莊主同行的女修長嘆一聲，下馬過來，到容玉和梅寄江身邊查看。

    容玉眼皮顫動一下，從女修眉眼之中依稀分辨出此人身份。

    他心臟“怦怦”跳動，匆忙道：“請你救救他吧！他仿佛快……”

    支撐不住了。

    女修的神色也很凝重。她先為梅寄江把脈，然后發(fā)現(xiàn)梅寄江脈象垂危。女修由此倒吸一口冷氣，道一句“不好”。而后視線一晃，落在梅寄江衣袍上的蓮花紋路上。

    容玉心里“咯噔”一下，不知道對方是否察覺了自己和梅寄江的來歷。

    但往后，女修并未多言，而是從袖中取出一排銀針，開始為梅寄江施治。

    容玉看著，原先提起的心又一點(diǎn)點(diǎn)落回原處。

    是他想多。

    梅寄江此前便有重傷，又在江水中漂流不知多久。如今，儼然面色青白，宛若死人。

    容玉看得提心吊膽，同時又對女修心懷期許。

    若他并未想錯，眼前這女修，便是與謝莊主這一輩最出名的醫(yī)修，人稱“青娘子”。在后世傳說之中，此人醫(yī)術(shù)精絕高超，素來有“妙手回春”之名。

    如今，女修幾針下去，梅寄江胸腹開始起伏。

    再過須臾，忽得嘔出一股污水來，面上隨之也有了血色。

    容玉直覺，這是有的救了。

    他心中慶幸，同時，有了心思，慢慢編一番謊子。

    他總要交代自己和梅寄江是從何而來，卻又懷揣一份顧慮，并未說出實(shí)話。

    這份“交代”不全是假。容玉只說自己與人南下，路上遇到水匪，與同行之人失散。至于梅寄江，則是他們失散之前從水上撈來。

    女修憐憫地看著容玉，溫和說：“原來是這樣?！?/br>
    容玉面色蒼白，又說：“幾位俠士，我聽你們方才問話，莫非……你們便是來找尋那伙兒水匪，要將他們除去？”

    說到后面，他露出些許咬牙切齒。

    這也是真的。水匪傷人，魚rou百姓。容玉聽?wèi)T了修士鋤強(qiáng)扶弱的故事，在想想自己的弱而無力，又怎能不恨？

    女修見狀，溫和地寬慰他，說：“正是?！?/br>
    一邊說，一邊和旁邊的謝莊主對視一眼，覺得容玉回神之后，或許可以提供線索。

    容玉也察覺到了謝莊主等人對自己的期望。

    這讓他略帶慚愧，說：“我并未見到那水匪真容。只是，這位梅道友此前醒過一次，與我說了些話。若無意外，他身上的傷，就是諸位俠士所尋的水匪所致?！?/br>
    他說著，女修也解開了梅寄江腹部原有的包扎。

    容玉屏息去看。

    傷口又惡化了，但好歹有容玉之前的一番處置，情況未至最糟糕處。

    饒是如此，女修也長嘆一聲，說：“我會盡力的?！?/br>
    這是“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好”的意思。

    容玉察言觀色，察覺到另一重信息：自始至終，都沒有人認(rèn)出來，梅寄江是青蓮宗弟子。

    但青蓮宗在此時確實(shí)存在。

    容玉轉(zhuǎn)念一想，有了思路。

    謝雪明此前辨別出梅寄江身份，是因?yàn)槊芳慕@身衣袍。但或許，百年之前，青蓮宗道袍也有不同。

    想通此節(jié)，容玉放下心來。

    他慢慢覺得，自己的眼皮有些沉重。

    面頰發(fā)熱，恍惚之中，看女修朝自己看來，面帶焦灼之色。

    容玉莫名意識到，原來自己一樣發(fā)了高燒，腦內(nèi)混沌，只是之前一口氣撐著，終于沒有倒下。

    如今肯定了自己和梅寄江無事，他放松下來，身體一軟，倒在地上。

    但在這時候，容玉依然緊緊抓著自己的衣袖，不想讓人看到腕上花印。

    他再醒來，已經(jīng)是一天之后。

    容玉起先看到頭頂床幔，一個激靈，驀然起身。

    恰好有人進(jìn)屋，是個十二三歲的小丫鬟。

    見容玉醒來，小丫鬟露出驚喜神色，說：“我這就去告知諸位大人。”

    容玉將人叫住，“這位……小娘子，”他踟躕，“我這是在哪里？”

    小丫鬟聽了，眉眼彎彎，笑一笑，臉頰露出兩個酒窩。

    她與容玉說起，容玉方才明白，原來自己當(dāng)時被謝莊主等人帶走，這會兒是在一個鄉(xiāng)紳家中落腳。

    容玉又問：“那個和我一塊兒被謝莊主救下的人，狀況如何了？”

    小丫鬟告訴他：“還在睡呢！但你且放心，青娘子說啦，既然能捱過一夜，就總能醒來。”

    容玉松一口氣，先想：原來果真是青娘子。

    如此說來，梅寄江也算幸運(yùn)。

    可一口氣松下來后，他又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要如何走。

    逃開謝雪明自然是一件好事，但容玉心中總有隱約不安。說到底，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過來”，是否又會回去。

    想到這里，容玉暗暗下定決心。

    決不能再踏足沅江一步！

    只是……謝雪明是否會追來？

    容玉暗暗打了個哆嗦。

    他深呼吸，暗暗思忖，這事兒最好還是與梅寄江商議。

    謝莊主等人在鄉(xiāng)紳家里并未停留太久，到了這日下午，就又要啟程。

    容玉從小丫鬟口中套出此時年月，默默計算，知道這會兒離謝莊主等人與水匪那一戰(zhàn)還有數(shù)月。

    謝莊主等人離開之前，青娘子又來看了容玉一趟，溫言告訴他：“在另一位郎君的傷恢復(fù)之前，你們都可以在此留宿。”

    容玉自然道謝。

    青娘子聽了，笑一下，又遺憾，說：“如果那位郎君能醒來便好，可以多問一些水匪狀況。”

    容玉聽著，心下汗顏，覺得自己著實(shí)沒用。

    青娘子停頓片刻之后，目光還是溫和的，問容玉：“我此前聽你說，你是與人南下，遇到水匪，和同行之人失散？”

    容玉一怔，捉摸不透青娘子話中意思。

    他謹(jǐn)慎，只“嗯”一聲。

    青娘子嗓音更柔，像是擔(dān)心嚇到容玉，說：“這‘同行之人’，是何名姓，從何而來？我們一行人，正要再去追查水匪蹤跡。這一路上，興許還能遇到你的家人?！?/br>
    容玉眼皮緩緩眨動。

    他意識到，沒錯，自己醒來之后，換了一身干凈衣服。

    這么說來，他手腕上的花印，也早已為人所見。

    容玉心中權(quán)衡。

    他一面覺得，其實(shí)哪怕告訴青娘子實(shí)話，也沒什么關(guān)系。

    他和梅寄江如今出現(xiàn)在這里，那百年之前，青娘子等人是否一樣救過兩個被江水沖上岸的傷者？

    容玉直覺，答案是“是”。

    ——如果他和謝雪明沒有那一層關(guān)系，這個時候，容玉可能已經(jīng)和盤托出了。

    但想到謝雪明，想到作為謝雪明父親的謝莊主，容玉到底狠狠心，決定再隱瞞下去。

    面對青娘子，他露出一點(diǎn)黯然神色，說：“您知道了？”

    青娘子“嗯”了聲，但容玉只是搖頭，說：“我只不過是一個跟隨郎君出門的隨侍，郎君家中還有無數(shù)美人，并不缺我一個。如今和郎君分開，我其實(shí)……”

    是高興的。

    青娘子聽到這里，露出點(diǎn)若有所思的目光。

    容玉察覺到，立刻補(bǔ)充，說：“娘子莫要誤會，我并非奴籍?！?/br>
    言下之意，是自己并非逃奴，青娘子無需報官。

    說完之后，容玉心里七上八下，總覺得自己的一番言辭破綻太多。

    但青娘子是慈和長輩，到最后，也只是拍了拍容玉的手，沒有多說什么。

    這天下午，謝莊主一行人離開此地，梅寄江依然未醒。

    離去之前，青娘子還曾帶著容玉去見那鄉(xiāng)紳。

    她在路上叮囑容玉：“我與這家的主人講好了，只說你和那位郎君是一對落難兄弟?！?/br>
    容玉聽了這話，更加感激。

    他不愿白吃白住，在得知鄉(xiāng)紳的兩個孩子正要尋先生啟蒙時，容玉主動提出，自己也算讀過幾年書，可以試試。

    鄉(xiāng)紳原先是備了厚禮，要找當(dāng)?shù)匾幻H有名望的老秀才。但容玉這么說了，看在青娘子的面子上，他答應(yīng)讓容玉一試。

    青娘子聽到這里，笑著說，如此一來，自己要更放心。

    一堂課后，兩個小孩兒反響不錯，都說喜歡這個新來的先生。

    鄉(xiāng)紳的夫人便與鄉(xiāng)紳商量，說老秀才待學(xué)生歷來嚴(yán)苛——這不是壞事，但自家兩個小子被從小寵到大，上來就讓老秀才教，恐怕容玉不住。

    既然這樣，不如讓容玉來當(dāng)幾個月緩沖。

    鄉(xiāng)紳聽了，笑道：“我也是這個意思?！痹俎D(zhuǎn)而看容玉，“那兩個小子，皮著呢。往后，還要容先生上心?！?/br>
    容玉連忙說：“還要多謝孫老爺愿意收留我們兄弟二人?！?/br>
    又是一番客氣。

    有了這重關(guān)系，容玉安心在鄉(xiāng)紳家里住下。

    過了半月，梅寄江醒來時，容玉恰好在給兩個孩子講課。

    小丫鬟在門口徘徊，容玉留意到，出去問話，這才知道梅寄江蘇醒。

    即便醒來，梅寄江依然傷重，不能亂動。

    這日晚間，容玉去看梅寄江時，見青年正嘗試著凝出本命靈劍。

    消瘦了很多，懷中浮出朦朧的劍影。

    每逢劍影將要聚攏，就又像是被什么打散，點(diǎn)點(diǎn)瑩光消失在空中。

    容玉看了一會兒，拎著食盒走上前去。

    百年前后，季節(jié)倒是不變。

    這會兒是臘月，尚未下過雪，但地上有一層細(xì)冰。踩上去，“咯吱咯吱”作響。

    梅寄江起先不曾留意容玉的身影，正因?yàn)樽约翰荒苣伸`劍而失神。

    容玉在他身邊停下了，叫了聲：“梅道友？”

    梅寄江一個激靈。

    他回身看容玉，目露怔然。

    容玉笑一笑，拎起食盒，說：“先吃一點(diǎn)東西吧?！?/br>
    兩人相對而坐。

    梅寄江懷揣了一肚子疑問。他已經(jīng)從下人那里聽說一些兩人如今的處境，但有些事情，還是容玉來講，才算明白。

    面對梅寄江，容玉細(xì)細(xì)說起自己的猜想。

    他先告知：“梅道友，此時是宣武年間?！?/br>
    梅寄江錯愕。

    容玉簡明扼要道：“那日你上船之后，船上出了怪事，謝雪明、船夫船婦相繼消失，最后只余你我。又有江水灌入，船只飄搖不止。我只以為你我都要死了，怎能想到，再睜眼，已經(jīng)是百年之前?！?/br>
    梅寄江皺眉，喃喃說：“怎會如此？”

    容玉心想，這樣也挺好。

    但他還是“安慰”梅寄江，說：“既來之則安之?！?/br>
    梅寄江沉默不語。

    容玉想一想，又說起之前遇到謝莊主、青娘子等人的事，而后道：“也不知他們?nèi)缃駹顩r如何。”

    梅寄江聽著，便要起身，說：“你我是在遇到水匪之后出事，若要回去，多半也要再去原處找尋線索！”

    容玉看他動作，自己坐在原處不動。

    梅寄江身體依然虛弱，早前在外面欲凝出靈劍，已經(jīng)廢了很大力氣。如今沒動幾下，便氣喘吁吁。

    他面容俊秀、蒼白，看著容玉，問：“容道友，你——？”

    容玉淡淡說：“我覺得如今這樣也挺好。你若要走，便走。我再留三個月，拿些盤纏，往后自尋出路?！?/br>
    梅寄江詫異，問：“你不打算回去？”

    容玉更詫異，問：“我為什么要回去？”

    梅寄江一頓，想起自己半昏不醒時在船上和容玉的對話。

    他想：對，各人都有各人的難處。

    梅寄江嘆口氣，又坐下來，“我這樣子，要走，也不容易，是該再養(yǎng)養(yǎng)身子。”

    容玉心想：與我無關(guān)。

    梅寄江看他，鄭重道：“還未和容道友說起過。那日我在江中漂流，只當(dāng)自己要葬身此處。四面孤寂無人，江岸遠(yuǎn)不可攀，又不知水匪何時追來。在這時候，我聽到了容道友的琴聲……”

    容玉一怔。

    梅寄江再起身，朝容玉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