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新媳婦娶進(jìn)門，陶家的早飯桌上?；\罩著一股低氣壓，孩子們不懂內(nèi)情，只覺得爹的臉像給誰抹了兩把鍋底灰。問爹咋了，爹說：“吃你的，吃飽了該干啥干啥去。”

    等幾張嘴都喂飽了，散了，他點(diǎn)上一鍋煙，和屋里的叨咕：“你也說說那敗家子去，還有個樣嘛，娶了親啥也不顧了，天天吃飯得喊，得催，你瞅瞅他……”話到這，聲音又降下幾度，“黑夜里那動靜，我都……我聽著都害臊，他也真能跟沒事人一樣，當(dāng)這院里就他自個兒了，倆小的不懂，慧秋過不兩年也該出門子了，這一天天叫個啥？”

    “你一肚子道理，你去敲門吶，你是當(dāng)?shù)?。”陶賀氏摞著碟子碗，要往灶間端。

    陶宏福瞪她一眼，嫌她這話太不過腦：“你還是當(dāng)娘的呢，你不敲這個門誰敲，那炕上可是倆人，我敲像話嘛？就你去，你去是動嘴，我去鬧不準(zhǔn)動手了——瞧他那出息，過去打少了！”

    “你說你也是，你就一耳朵進(jìn)一耳朵出拉倒唄，他倆越膩乎，咱抱孫子不是越快？”

    “甭扯這，讓你去你就去，你要是找他張不開嘴，你找他媳婦說。”

    一提兒媳婦，陶賀氏總覺得上當(dāng)。先前媒人光揀好聽的說，啥家境富裕，啥在魏村數(shù)得上的大戶，啥上頭仨哥哥，就這一個老閨女，給全家捧在手心里長大……是捧在手心里，合著從小長到大，沒下過莊稼地，沒近過灶臺沿。這魏清玉嫁進(jìn)陶家，陶賀氏發(fā)現(xiàn)她手腳笨得還不如個男娃，屋里屋外，一樣活都拿不起來，也就是模樣俊、脾氣好，真過起日子，半點(diǎn)實惠落不著。

    可架不住陶錦昊把她當(dāng)塊寶啊。陶慧秋也稀罕這個嫂子，家里常年找不到同輩人說說體己話，新嫂子一進(jìn)門，姐倆真叫個投脾氣，小姑子動輒往嫂子的屋里鉆，兩張嘴嘰嘰喳喳，半天半天也不出屋。

    這讓陶賀氏心里的不滿更無處傾訴，實在憋不住了，和當(dāng)家的牢sao幾句，陶宏福說：“甭挑那有的沒的，我看她配咱錦昊足富余，干活慢慢教就得了，眼下拿不上手，還能一輩子拿不上手？”

    于是就慢慢教?？晌呵逵癫幌裉贞枺概蓚€啥活過去，是快是慢總能依著你的意思干妥，使喚她，還不夠你接下來擦屁股的。要命的是，她毫不成心，她那雙手實在不是干活的料。幾回下來，陶賀氏再不愿給自己添堵，唯盼著她的肚子爭點(diǎn)氣，快些給陶家續(xù)上香火，一家人也就踏實了。

    對比之下，更顯出陶陽能干。連帶陶賀氏對他的笑臉都多起來，時不常冒出一句：“喝口水歇歇去吧?！闭娼刑贞柺軐櫲趔@，干活愈加賣力。

    陶司裕卻不覺得高興，相反，家讓他越來越待不下去，沒勁透了。人多哪是熱乎啊，是鬧騰，是不消停、不自在。悶在屋里都聽得見他們，尤其大哥，吃飯還坐在他對臉，繞都繞不開。似乎打從落生他就和大哥不對付，為了啥他說不上來，就是不對付，明明家也是大哥的家，他總恨不得大哥別回來?，F(xiàn)在好了，人家不僅回來，根本是安營扎寨。

    每天下學(xué)，只要不去找周保全，陶司裕一進(jìn)家就往后院扎。后院沒有大哥，也沒有嫂子和二姐，有的就是忙完這忙那的陶陽，陶司?？此苫?，偶爾心情好就搭一把手。

    陶陽身上有個大優(yōu)點(diǎn)，是陶司裕眼下最需要的：他可以把耳朵完全地交給你，不插話，不抬杠。這一點(diǎn)周保全就做不到，周保全和陶司裕都是倔脾氣，都嘴沖，不吃口頭虧，一旦戧起來，不是這個不饒那個，就是那個不理這個。哪像陶陽，管你說啥，人家就那么靜靜地聽，聽多了就抿嘴樂，說：“哥，你咋啥都知道？”要不就是：“哥，那你說這是為啥？”

    “你咋連這都不懂，”陶司裕說，“你天天都盯著啥，就盯著眼前那三步道?！?/br>
    陶陽眼皮一掀，說：“俺天天就在這，也瞧不見外頭?！?/br>
    這一眼還帶點(diǎn)委屈似的，陶司裕心里一算，過幾天又到初一。“一塊上集吧?！彼f。

    誰想到全家都去。陶司裕問爹要了錢，硬是領(lǐng)陶陽“跑路”，不和他們湊。其實是扯了陶陽陪他。小哥倆看了幾出雜耍，順小吃攤吃個肚圓，陶司裕提議早些回去找周保全，說天冷，林子里進(jìn)不了多久太陽，太陽一西垂，鳥也該回窩了。晨起已和保全約好，保全跟他爹替別人家壘豬圈去了，就為掙那半口袋白面，干快當(dāng)些，半天能完活。

    小哥倆搭順風(fēng)車在村口下，想著從五奶奶家院墻后抄個近道，沒顛幾步，墻里悠出來一個紙包，那么寸，正砸在陶陽的腦袋上。謝天謝地不是磚頭石塊，非砸出人命不可。

    “誰呀，東西咋亂扔？！”陶司裕仰脖子叫。

    沒人應(yīng)，倒又叫來幾個紙包，左一個右一個往出甩。末了，一個鬼祟的身影翻墻而下。是陶連順，陶司裕平常就煩他，這么撞見了更無好氣，拽上陶陽就要理論。

    院墻拐角陡然一聲喝：“給我撂下！撂下今天沒事！”聽口氣就知道是喜鳳，五奶奶家的二孫女，十六的閨女，脾氣潑辣得鄰村都知曉，正舉個火鉗子沖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