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庫的工作停止得很突然。

    周一早上，寧桐青剛到辦公室、外套都還沒來得及脫，就接到一個電話，通知他不必去庫房了。

    電話那頭說得干脆簡潔，交待完立刻掛了，沒有給寧桐青任何發(fā)問的機(jī)會。正在他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時，和他一起抽調(diào)下庫的同事推門進(jìn)來：“桐青，你接到電話沒有？他們通知我今天不用去了?！?/br>
    寧桐青這才知道原來不止通知了他一個人。他點(diǎn)點(diǎn)頭：“我也接到了。不過說的是，以后都不要去了?！?/br>
    “對，也是這么通知我的?！?/br>
    正說著又來了兩個同事，都是被同批次抽調(diào)的，大家一聊，發(fā)現(xiàn)都說的是一回事。

    當(dāng)初抽調(diào)是下了公函的，這次卻只有個口頭通知，還是電話，按理說不合規(guī)矩。不過大家看起來都不愿意再干這件事了，也就不在乎到底合不合規(guī)。當(dāng)天稍晚一點(diǎn)人事部門的負(fù)責(zé)人也發(fā)來了正式通知——市博物館這邊的研究人員的配合清查工作暫時告一段落。

    非常時期，任何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都難免引發(fā)議論，而偏偏此時又最忌諱任何議論。寧桐青回到辦公室后沒人問他查庫的任何細(xì)節(jié)，甚至連孫老太太什么時候復(fù)職都無人提起，仿佛是一個莫大的忌諱了。

    易陽消失后一直沒有新館長，由之前負(fù)責(zé)人事和行政的書記兼副館長暫時統(tǒng)領(lǐng)一切工作。這位姓伏的副館長一直都是做行政工作，上任后科研和交流工作幾乎都停止了，加上又是年底，博物館里一片人心浮動的氛圍，人人都在四顧，人人心中茫然。

    年底的最后一周的周三，開了這一年的年終總結(jié)會。至此，一些傳聞總算是塵埃落定，正式向全館的科研和行政人員公布：因為涉嫌嚴(yán)重違紀(jì)，易陽正在接受組織調(diào)查，目前已經(jīng)了被停止了一切職務(wù)。

    但更多的謎團(tuán)并沒有得到解答——比如文件里并沒有提到至少在寧桐青看來已經(jīng)很昭然的行賄和倒賣國家一級文物的任何消息，也沒有告知孫和平和現(xiàn)任保管部主任的處理結(jié)果，僅僅簡單地通知了易陽的受調(diào)查和新館長即將在年后上任的消息，在此之后，伏館長就按照以往的慣例，繼續(xù)做起個人和研究室的總結(jié)去了。

    這么大的一件事，卻被以這樣一個輕描淡寫且?guī)缀醪惶峁┬畔⒌姆绞綍簳r揭過，寧桐青覺得不可思議，甚至可以說莫名其妙——他的工作、他們研究室的工作已經(jīng)被徹底打亂了，可沒人告訴他們這之后應(yīng)該怎么辦。

    他顯然不是唯一一個覺得困惑和無奈的。他聽見有人嘀咕了一句：“那展還辦不辦了？”

    幾乎是立刻就有了個同樣小聲的回應(yīng)：“等新官來燒三把火。不然還能怎么辦。等通知吧?！?/br>
    “……全白忙了?！?/br>
    寧桐青回頭，想看看是誰在說話，可剛一回頭，交談聲就止住了。

    總結(jié)會開到很晚，平時五點(diǎn)半下班，這天足足折騰到七點(diǎn)，才算是勉強(qiáng)收了尾。寧桐青很久沒覺得這么累過，疲憊，而且乏味，整個腦子都是木的。

    他因為太無聊，除了自己不得不說話的五分鐘，一直在埋頭看手機(jī)，看到最后1％的電都沒了。散會后回到辦公室一接上電源，發(fā)現(xiàn)錯過了不少短信和電話。但大多數(shù)都不重要，惟有簡衡發(fā)來的一條，上面寫著：“下班后我們一起吃個飯？”

    讀完后他迅速地回短信：“一直在開會，手機(jī)沒電了。”

    不一會兒簡衡也回了消息：“只是沒電就好。吃過晚飯了？”

    “還沒?！?/br>
    “那正好，我也在報社看版。等一下一起吧。”

    “在哪里？”

    “你挑?！?/br>
    “還是你來?！?/br>
    “不吃什么？”

    “茄子。冬瓜。西葫蘆?！?/br>
    “這些東西沒什么共同點(diǎn)啊?！?/br>
    “表面光滑?！?/br>
    “西瓜呢？”

    “那是水果。”

    過了幾秒鐘簡衡發(fā)來個地址，然后又一條消息：“我挑好了，就這里吧，吃我的家鄉(xiāng)菜。”

    寧桐青順手一搜地圖，是一個臨江的小區(qū)。

    他截圖向簡衡確認(rèn)：“這里？”

    “沒錯。你開車了沒有？這里停車很方便?！?/br>
    “希望你選這個地方不是因為好停車。”寧桐青飛快地打字，隨手打趣。

    “不是。我半個小時后可以完事出發(fā)。你自己算時間，一會兒見?！?/br>
    ……

    晚高峰已過，沿著江邊的快速路，寧桐青非常順利地找到了目的地。

    那是個高檔小區(qū)，里面都是連排別墅。按照簡衡給的具體地址敲開門后，他很快被引進(jìn)二樓的一個小房間。剛一坐定，立刻有熱茶和水果奉上，當(dāng)季的反季的都有，但沒有西瓜。

    這種不掛牌的私人會所寧桐青很少有機(jī)會涉足，之前曾經(jīng)聽說有所收斂，眼下一看似乎還是一樣。他隨手敲了敲茶杯，唔，瓷器選得不錯。

    他一邊喝茶一邊等簡衡，喝到第二杯時，簡衡到了。

    “到了怎么不說一聲？可以讓他們先上菜?！?/br>
    “本來就是約了一起吃飯，我也不餓。”

    簡衡掛好外套，在寧桐青對面坐下：“我是餓了。”

    “先吃點(diǎn)水果？”

    簡衡也沒推遲，點(diǎn)點(diǎn)頭把盤子里所有的水果一掃而空，看來確實(shí)是餓得厲害。吃完后他又喝了一大杯水：“我今天去了一趟省里，當(dāng)天來回，回來后盯版到剛才。午飯沒吃?！?/br>
    “你去T市了？”

    “嗯。去做個采訪。”簡衡往椅背一靠，吐了一口氣，“然后碰到文化廳的人，聽說從廳里給你們館調(diào)新館長過去?！?/br>
    在開完一整天的會后，寧桐青聽到這個就頭大。雖然他多少猜到展遙約他吃飯多半是要談工作上的事，但真的開始說了，又實(shí)在覺得倒胃口。

    “……今天開會也說了這個?！?/br>
    “然后我聽到另一個消息。也是和易陽有關(guān)的。你別這么盯著我……和文物沒關(guān)系……”簡衡不知不覺壓低了聲音，“是地。舊館的那塊地?！?/br>
    寧桐青一怔，轉(zhuǎn)念間明白過來?？擅靼资敲靼琢耍睦锞透皇亲涛读?。

    “舊館在的那個位置，那么大一快地，牽扯的人太多了。所以少幾件文物，對于另一些人來說不算什么交關(guān)緊要的大事，至少眼下不是。宣布免職消息時提沒提文物失竊的事？”

    “沒有。什么也沒提，只說了什么接受調(diào)查。我搞不懂這個話語體系，聽不明白?！?/br>
    簡衡輕輕一笑：“這種事也有行業(yè)切口。怎么宣布，什么時候宣布，宣布什么，都有一套規(guī)則。要是能永遠(yuǎn)不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往好處想至少這瓶子還是有下落的，現(xiàn)在不公布，說不定哪一天悄悄回來了，壓著不說，無非是顧全一點(diǎn)面子?！?/br>
    寧桐青皺眉：“顧全誰的面子？”

    “反正不是你我的。也不是易陽的。你還在清點(diǎn)藏品嗎？”

    “今天叫停了?！?/br>
    簡衡若有所思地看著寧桐青，末了輕聲說：“也好。”

    但至于到底是怎么個好法，他就一個字也沒多說了。

    有些消息從來只能點(diǎn)到為止，正好這時有人在外頭敲門，拯救了眼下沉悶而復(fù)雜的氣氛——菜好了。

    于是兩個人心知肚明地?fù)Q了話題，開始認(rèn)認(rèn)真真吃飯。看著菜一道道地上桌，寧桐青問：“這是哪里的菜色？”

    “算是T市吧。那一片的。”

    “你是T市人？”

    “嗯，生在那里。從爺爺奶奶起在那里生活。戶口本上寫的籍貫從來沒去過?！?/br>
    “都是這樣?！睂幫┣嚯S口應(yīng)了一句，給簡衡盛了一碗湯。

    菜做得很好，寧桐青本來說不餓的，不知不覺也吃了兩碗飯。兩個人吃一陣聊一陣，簡衡問寧桐青跨年夜怎么過，寧桐青頓了一下，才答：“要請朋友一家吃個晚飯?！?/br>
    “那個小朋友還在你家嗎？”

    這話問得突兀?？粗菩Ψ切Φ纳裆?，寧桐青答：“回去了。他mama這幾天回國了?！?/br>
    “他的手好了嗎？”

    寧桐青點(diǎn)頭：“也拆線了。徹底好還要一段時間?！?/br>
    “唔。”簡衡也跟著點(diǎn)點(diǎn)頭，“那就好。我挺喜歡你家那個小朋友的?！?/br>
    “他是很討人喜歡?！?/br>
    簡衡一笑。笑罷后又說：“剛才你說要請朋友一起吃晚飯，吃完晚飯呢？”

    “目前還沒安排。”

    “那現(xiàn)在我們定一下安排？”他放下碗筷，微笑著看過來，“你先和你的朋友吃飯，吃完了，有空了，讓我請你喝一杯。地方你定。”

    這當(dāng)然沒什么什么不好。寧桐青答應(yīng)得很快：“好。我來請你?！?/br>
    簡衡揮揮手：“都再說吧。那你吃晚飯給我電話。新年還有別的打算沒？”

    “看和你喝到幾點(diǎn)。目前是打算先睡到自然醒，然后我準(zhǔn)備進(jìn)趟山。”

    這個回答讓簡衡一挑眉，正要再問，又有人敲門了。

    結(jié)果進(jìn)來了好幾個人，全是沖著簡衡來的。為首的一個看起來像是做生意的，端著一個裝滿了透明液體的玻璃杯，笑著說：“我聽說你也在。趕快過來向你敬杯酒。”

    簡衡只一愣，很快就笑了，指指寧桐青說：“和朋友約著吃個飯。不知道宋總你也在。”

    “可不是巧嗎？我也是聽張總說你在，就想一定要來敬一杯?！?/br>
    簡衡始終很客氣，笑容甚至說得上親切：“我今天開了車，沒法喝。這樣，我先以茶代酒，下次宋總什么時候有空來家里做客了，我們再喝過?！?/br>
    說完就舉起了茶杯，笑著等著。

    對方并不異議，與他碰了杯，自己先干了個底朝天：“好說、好說。那就說定了。春節(jié)我一定上門來拜年?！?/br>
    說完這句話，跟著他來的一群人也走上前，依次畢恭畢敬的和簡衡碰了杯，簡衡喝茶，他們喝酒。

    這群人走后，簡衡放下杯子，對著寧桐青笑笑：“我們趕快吃。吃完了撤。剛才你說要進(jìn)山，去打獵？”

    他不提這群人的身份，寧桐青更沒興趣知道。他接話：“我偶爾會去燒窯?！?/br>
    “哦……所以上次我去你家探病，房間里架子上那些瓶瓶罐罐都是你燒的？”

    “大多數(shù)吧?！?/br>
    簡衡又哦了一聲，這次有點(diǎn)意味深長。

    寧桐青知道他在哦什么，也不在意，笑笑說：“剛學(xué)。燒得不好?！?/br>
    簡衡似乎忍了一下，笑意還是從語調(diào)里流淌出來：“熟能生巧。多燒幾個就好了?！?/br>
    門又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