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睡去巫山一片云

    靈感娘娘立在案前，就著殘陽細(xì)讀胡生新寫來的一章。胡生手提麟管從背后挨緊了她，將頭埋在她頸窩闔眼嗅著。

    “這樣說來，你早在我入樓閣前便在我家了?！?/br>
    胡生不答，只管拿鼻尖蹭著雨青肩頭。雨青擱下手中卷冊，

    “若無你相助，我連梨樹下那一面也見不成，就要死了?！?/br>
    “你當(dāng)死在云巖寺后那個冬天?！焙従弿堥_一雙桃花目，精光閃閃。

    “可惜見了他，多活三載，仍是一樣的?！庇昵嗤デ笆⒎诺貌缓蠒r宜的垂絲海棠，“為了我，險些害你耗去半生修為……”

    胡生伸臂纏在雨青腰上，

    “我自甘愿。”

    胡生守在雨青身旁，愈發(fā)心疼。兩個嬤嬤你方唱罷我登場，絮絮叨叨、沒完沒了。云夫人早囑咐過，雨青體弱。論理，嬤嬤留的功課并不算多，然而雨青情絲纏綿，心中一時不能安靜，又兼針指之事，她做不了兩針就要記起寒瑯，邊哭邊做，頭暈?zāi)垦?。嬤嬤每夜留下的針指，她連五成都做不完，苦不堪言。

    夜深人靜，雨青悄悄取出錦匣，淚眼讀來，字跡不能看清，鮫綃早透。好一陣過去，雨青轉(zhuǎn)身取來筆墨，學(xué)著寒瑯筆跡，提筆寫到：

    握手一長嘆，淚為生別滋。

    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

    生當(dāng)復(fù)來歸，死當(dāng)長相思。

    寫完擱下筆，望著紙上寫就之詩，又看表哥留下字跡，兩下相比，雨青又哭起來。終不得表哥親手書寫此詩了。

    雨青帶淚入睡，胡生坐在床邊，吹口氣讓她睡沉些，而后拎出她右手，看著她指上傷痕?？匆魂?，在她指腹一捏，雨青夢中皺一皺眉。胡生暗嘆一回，口中念誦幾句，在她指上一抹，抹去傷痕。

    雨青氣血虛虧，每夜四更未半便要醒來。若睡前心事再多些，遷延過睡意，更整宿難眠。胡生看她夜不能寐，白日精神懨懨，還要應(yīng)付針指、女訓(xùn)功課，心中不忍。他本無改人心性之能，于她姻緣又幫不上忙，如今唯一能做的，不過給她幾場好夢罷了。從此cao起控夢之術(shù)，每夜將雨青吹入夢中，夢中盡是花常好、月長圓，相思成就、你儂我儂。

    雨青自此每日隅中方醒，入更便覺困倦，白日懵懵然情態(tài)倦乏，婢女、嬤嬤皆有察覺。然而云夫人命雨青上樓閣本只為斷她念想，針指、教導(dǎo)諸樣不過意思而已，早囑咐過兩位嬤嬤功課不限多寡，只要占住她日間功夫便了，因此嬤嬤亦不多管，她說困倦便由她晝眠小憩，減了功課。

    春日漸深，海棠早退、牡丹正盛，再過幾日芍藥漸漸花成枝垂，薔薇、荼蘼盛開滿架，香隨風(fēng)至。園中護(hù)花金玲為風(fēng)撫動，叮當(dāng)作響。天氣漸漸晴雨難定，入夜前尚見云霞滿天，次日清晨已是雨漫鱗池。便是望不到，豈能聽不到、嗅不著春色滿園？

    胡生夜夜檐下憑欄，雨青幽情芬芳混入樓下木香馥郁，胡生嗅著，觀看雨青夢境。初時尚在早春，寒瑯捧一只紫竹贈與雨青，插入閨房瓶中同賞；再則春盛，春棠滿樹燦爛、花苞垂墜，雨青依偎寒瑯懷中，二人樹下相伴，寒瑯緊緊握著雨青雙手；又則春濃，兩人不知去了哪一處郊野林園，山幽鳥寂，二人攜手蹚過溪水，歇在山巖下。寒瑯修長手指搭上雨青玉白面頰，伸指為她撥開眼前碎發(fā)，掏出那條秘色絹帕為雨青拭汗。雨青低頭掏出折扇，輕輕搖晃為寒瑯扇風(fēng)。終于春深，幽閨帳暖，被底鴛鴦。

    夢里春閨帳中，雨青青絲不系，寒瑯發(fā)髻已拆，只將馬尾束在頂上。春情幽夢，已入鴛帳，雨青仍一片天真，不曾真正懂得人事。他兩人十指交疊，交頸輕蹭，兩副玉白身體摩挲糾纏，相撫相抱，寒瑯雙手撈在雨青腰肢，低頭將面孔貼在雨青胸前，輕嗅著蹭過雨青胸腹每一寸。

    那姿態(tài)婉轉(zhuǎn)纏綿，卻連一吻也無，此情此景分明幼稚可笑，胡生卻笑不出，他只覺得酸，酸得他欲哭，更欲怒，不甘同嫉妒腹中灼灼，酸的發(fā)痛。雨青憑空想象，恰如蛇族男女交歡前雙蛇纏繞之態(tài)，情意綿綿，癡絕艷絕。

    如此交纏許久，雨青同她的寒瑯錦被中抵足而臥，含笑相望。寒瑯一足勾住雨青雙腿，將雨青玉足勾在自己身上暖著，再將頭枕出來些，好讓雨青額頭抵在他肩上，而后用低沉稍顯疲倦的聲音貼在雨青耳畔輕聲道：“睡去巫山一片云”。

    濃香沖天，胡生本能地深深吸嗅，一口一口停不下來，幾乎喘不過氣，腹中g(shù)untang。但他心情卻極差，萬分不甘。雨青愈夢愈深，其情愈令人癡迷，胡生心生羨慕、不能自已。曾幾何時自己亦有過無數(shù)花朝月夕，也曾有人同他像雨青夢中同寒瑯一般情濃難解，而今卻皆已渺茫。

    滄海桑田、事隨人遠(yuǎn)，胡生的命太長了，最終唯剩孑然一身。幾百年形只影單何等寂寞，又有誰知情相慰？單吸別人那點情香如同望梅止渴，如何能足！為何他自己尚且不能自救，卻要夢中成全雨青與他人？他不甘心，他也要，他恨不能此時進(jìn)屋搖醒雨青，告訴她這不公平！他不要當(dāng)什么善人了，他要雨青也同他好，像同寒瑯一樣好，不，比同寒瑯還要好！他要教她什么是真正的被底鴛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