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想的是遠(yuǎn)離人類，但是，人與人之間的差距可比人與花的差距都大。

    郗景面朝嘈雜的人群，不得不提高音量，道著謝：“謝謝你?！彼宰屿o，難得聲音響亮一次，似要劃破天空，又把什么東西揉在聲音里一并宣xiele出去。

    他相信她一定聽見了。

    家鄉(xiāng)的姑娘直率潑辣，有著火一般燃燒的熱情，郗景握著懷里的傘柄，對此深有體會。

    “剛才拍照……”郗景也是忘記了，自己常被黑洞洞的鏡頭對準(zhǔn)，早就習(xí)慣了，但慶章歲肯定對此沒什么經(jīng)驗(yàn)，“你介意嗎？”

    他輕輕握住慶章歲的手，并不介意被人看到這一幕。

    慶章歲搖了搖頭，跟你在一起就沒有什么值得介意的事情了啊。

    開闊的草坪盛了一山的風(fēng)，衣角、褲腳和柔順的發(fā)絲被吹起，海面的波浪似的，兩人在長椅上歇下。慶章歲自然地拿過傘來，撐起一道遮陽的影子，嘴角帶笑，定定地望著他。

    郗景靠在人肩頭上，右手探入衣服里，卻只是慢慢地從兜里摸出一把刻刀。

    慶章歲蕩漾的笑容“咔嚓”一聲僵在臉上，忽然覺得風(fēng)也不暖了，花也不香了，郗景也……好吧，郗景還是那么好看。

    郗景俯身撿起一片落葉，借了長椅的扶手當(dāng)桌案，寥寥幾刀便勾勒出被小面辣到的慶章歲的模樣。

    ?刀尖的靈氣仿佛凝成實(shí)質(zhì)，葉面上的慶章歲幾乎刨開綠色的脈絡(luò)、將要躍出來。

    他也沒停刀，話也免了說，慶章歲極有默契地把那塊小木料遞給郗景。

    郗景眼簾微垂，稍加思索后抬起頭來，挺直了脊背，這個姿勢有點(diǎn)累人。

    他收好刻刀，踏著風(fēng)走到湖邊，慶章歲立在一旁為他撐傘。

    澄澈的湖面映出他們親密的倒影，灰衣衫、灰傘與湖邊的巨石同色，慶章歲手臂下壓，把傘舉得低了些，傘沿便緩緩遮住兩人的下頜。

    兩人在湖邊的傘下接了一個細(xì)膩悠長的吻。

    剛才還能聽到歡快悅耳的鳥鳴，能看見滿目的奇花異草，能聞到空氣里淡淡的清香。現(xiàn)在郗景只能聽到慶章歲平緩的呼吸聲，看見近在咫尺的羽睫，聞到那股勾魂攝魄的香氣。

    契合的親吻占據(jù)了他的所有心神，直到唇分郗景還覺得意猶未盡。

    心臟里像有幾只狼奔豕突的小蟲子，郗景抱住慶章歲，也不說話，那張臉上除了平靜還是平靜。

    半晌，他抵著慶章歲的額頭，語氣輕緩，唇舌微動：“走吧。”憂心不再如搗。

    慶章歲看不見，卻感受得到他胸腔的震動，一手舉傘，另一只則牽緊了他的手。

    走得久了，無處不在的高溫也不是一把傘能擋得住的，地面上方的空氣猶如蜂蜜在熱水里化開，扭曲著，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空間都變形了。那一身秋款的衛(wèi)衣能生生把人送到醫(yī)院里躺著，然而慶章歲沒事，不僅沒事，還掏了把扇子出來給郗景降溫。

    款式獨(dú)特，一看便知是姬小木送的。

    姬小木數(shù)著自己的心跳，手術(shù)室外的長廊上不知承載了多少人的悲歡離合，然而只有真正站在這里，嗅著消毒水的味道，呆呆地望著“手術(shù)中”的燈亮，方才知道緊張二字怎么寫。

    就算是激戰(zhàn)中突遇子彈卡殼，她也沒有如此擔(dān)心過。

    手術(shù)一定要成功。

    姬罄面色如常，就算手術(shù)失敗，也并不會讓她感到痛苦、煩惱與郁悶，因?yàn)樵谒睦?，生活只是會繼續(xù)不方便罷了，但是生活還會繼續(xù)。

    既然如此，又何必憂心忡忡。

    姬罄天生缺左腿、右眼，患有聽障，又由于小時候聽不見人說話，無法和自己的發(fā)音比對，漸漸失去了順暢的表達(dá)能力。

    但姬小木沒有放棄，離家出走后，姬罄跟著jiejie學(xué)會了一些簡單的音節(jié)，反而是恢復(fù)了一部分語言能力。

    手術(shù)相當(dāng)成功。

    姬小木摩擦著掌心的繭子，那些拿在手里的槍啊炮啊猶如褪色的劣質(zhì)電影，變作一張張薄膠片，飛速掠過她的身邊。一切都像是不曾經(jīng)歷過的。

    沒有炸開的血霧、汗水和慘叫。只有meimei安寧祥和的微笑。

    姬罄在潔白的病房里躺著，姬小木撫摸她如瀑般的長發(fā)，短刀一樣的眉收起了鋒芒，眼尾也藏好了血?dú)?，仿佛真的沒有從槍林彈雨中穿梭而出，只是一位務(wù)農(nóng)的小姑娘而已。

    姬罄比誰都明白。

    她和她都是下水道的蟑螂，怎么可能不知道一場手術(shù)的高昂費(fèi)用有多遙不可及呢。她伸手捧起jiejie的臉，神情懇切。辛苦了。

    郗景辛辛苦苦刻了一只慶八歲出來。木雕不比葉雕，一口氣刻下來手都是麻的。

    然而很值得。

    慶八歲穿著厚厚的衛(wèi)衣，沉默地舉著一把灰色的傘，好似摻進(jìn)了人群的孤獨(dú)殺手。

    慶章歲啄了一口郗景，貼著他的鼻梁用柔軟的唇瓣來回摩挲，也不嫌熱，就直接摟在一起，衣服挨著，肌膚相接，比夏風(fēng)還來得溫暖。又隔著衣服去摸他的背，汗津津的，親昵之下皮膚升溫，燙得人心里癢癢。

    萬紫千紅叫人眼花繚亂，郗景卻愛看得很。

    名目繁多的鮮花他還能說出個名字，正兒八經(jīng)是個小半個懂行的。

    慶章歲見著花簇錦攢的，忍不住又瞄了幾眼郗景的面龐。唉，比不了比不了，沒瞧見那些爭奇斗艷的花骨朵兒都灰暗了許多么。

    白的紅的太常見姑且不論，就是彩色的變異種來了，也是陪襯啊。

    那些白的紅的東西，落在桌上便成了火鍋。郗景想了又想，在家鄉(xiāng)風(fēng)骨和愛情佳話中，選了后者，要了鴛鴦鍋。

    慶章歲盯著中間那個小圓圈，心想，怎么就這么小一個鍋？不是應(yīng)該對半開嗎？

    郗景掃了一眼他碗里的寡淡顏色，又看了看自己一湖的艷紅油亮，難得地笑了笑。

    慶章歲聽不懂方言，眼神越發(fā)迷惘，睫毛隨之微微振動，加上他唇紅齒白，乍看上去，如同一幅明快而高雅的工筆畫。

    細(xì)長的筷子沒入鍋里，便撈起一把騰騰的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