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魅以求3　　　倘若是知遇之恩

    不知此時夜是否已深，或是因為身體疲倦，我的腦子也漸漸向往昏睡了起來。但見陛下眉目前一片神采奕奕，不知后面還會不會有許多夜談。

    我強打精神，坐直了。

    皇帝陛下自斟了一杯涼茶。問：“餓了么?！?/br>
    “不若傳御膳房做些點心來?！边t疑一下，“喜歡甜口，或是？”

    “謝陛下好心，臣現(xiàn)在還不覺得餓?！蔽疫B忙止住他。

    不知現(xiàn)在是夜晚幾時，我向來不是個嬌貴命，哪好這個時間點折騰下人忙活。

    說來也是奇怪，自我醒來，這房間內(nèi)也沒看見其他下人出入。除了我和陛下二人，就只有先前那個神秘男子露過一面。

    “累了？”他倒了茶遞我?！安桦m苦，但醒神效果還是不錯。不知你喜歡這種味道否?！?/br>
    這談話怎如此家常，一如平常人家飯前飯后噓寒問暖的關(guān)懷。

    我捏起茶杯杯耳，他靜靜看著我動作。

    似乎真的在等我嘗過后，好好品評一番。

    但如同陛下每日享用的點心，對于平常人家來說是不存在的珍饈，陛下這請的一杯茶，也不是我這種山野草芥之人能夠隨便品評的。

    冰冷瓷杯壓上下唇，連茶香里都拌著苦澀。我喝不慣茶，因而不能入口。

    我忽然反應(yīng)過來不對勁。

    哪怕陛下看出了我眼下身體狀況不佳，才時刻關(guān)照著我，體貼入懷，但甚至到主動替我添茶，做這等下人做的事情，實在有些身份倒錯了。

    想了想，我試探道：“陛下，草民……臣實在有些倦怠了，今夜恐怕沒精力再陪陛下夜話了。不如等明日，臣身體恢復(fù)了些，再好好陪陪陛下？”

    “那你便先好好休息吧。”他想也未想便答應(yīng)，倒像我才是話事的，可以隨便趕人的主人家。

    甚至不等我施禮送客，皇帝陛下便徑直走向門口。

    然后聽見他隔門喚來下人：“來人，抬熱水來，須沐浴洗漱用?！?/br>
    我怔怔看著他動作。

    皇帝陛下轉(zhuǎn)頭，斂了眼瞼掃過來，眉眼沉而認真：“別犯瞌睡，再等一會?！?/br>
    “等朕替你擦洗過身體后，便去睡吧?！?/br>
    我心頭的疑慮立馬拆散，被慌亂四起頂替。

    “陛下！”我猛地站起，“怎敢叫陛下這般照顧微臣！”

    我本想推拒讓下人來便是?？蛇@里下人我也一個不識，我一向也不善于叫人伺候，著急下竟脫口而出：“讓我自己來便好，陛下不要太過分！”

    燭火受我壓桌的動作搖了搖，我驚覺失言。

    “噗?！陛p輕的一聲。

    恍然看清，陛下臉上分明在笑。

    逗趣似的，達到目的便露出了得逞的笑。

    “朕過分什么?！被实郾菹屡醺剐Φ溃骸扒颇隳樇t的，想到什么畫面了？”

    我張了張口，呼出一陣熱氣，什么也沒說出來。

    他笑著，一雙眼睛幾乎將我的身影融化：“你累狠了就多泡一會兒，散掉冷汗，暖足了身子，夜里就不會難受了?！?/br>
    “若是水漸涼了，只需扣響三聲門扉就好。朕命下人在門外候著，你叫他們，便會有人將熱水抬到這屏風后?！?/br>
    “無論有什么事，都可以跟朕說。這屋外，一直有人聽候差遣?！彼f。

    我睜大了雙眼。

    他仍偏著頭望我，握著風度，等一個“好”字。

    他的眼底印著火光，明目熠熠，粲然生輝。

    我的心在胸腔里砰砰跳著，混雜起許多感情。

    這一次是真心的，彎了腰，同他說：

    “臣，謝陛下。”

    陛下點點頭，笑顏在溫暖的燭火映照間一閃而沒，融入深深夜色里。臨走前帶起一陣輕柔的風，吹過我心上。

    熱水送進來時，我并未等多久。

    下人豈敢怠慢皇帝。我這是沾了他極大的光了。

    合上屏風關(guān)嚴門扉，我褪盡衣衫，邁進浴桶內(nèi)。

    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體竟然如此冰冷，四肢和后背怕燙得很。

    看著那幽幽燭火投在屏風上的影子，一點一點映上了天花板。

    入水時，思緒就像千重青絲，漂在水面浮而不沉，再也收攏不住，一下子散開了。

    陛下真是……

    他是看到我緊張萬分手足無措的樣子，覺得好玩么？才幾番故意言語逗我，故意嚇唬我。

    水面清澈，我從蒸騰的熱氣間凝視著自己蒼白的皮膚，想象自己在陛下眼中是何種模樣。

    出神地想，陛下待我，未免太過體貼關(guān)懷，遠超對待臣子的范疇。

    說不上來的感覺，因為被如此照料，心里泛起了許多酸澀。

    我大約是真的無父無母的吧，不然怎至于始終憶不起他們的面容，眼下又因為這樣一點親近和關(guān)心就動容。

    而我又何德何能，能得陛下厚愛至此。

    嘆一口氣，抱緊膝蓋，頭腦沉進熱水。

    呼出的氣成了許多氣泡。

    陛下未免待我好得過分了。

    這個念頭揮之不去。

    將胸中悶著一長口氣盡數(shù)吐出，我浮起水面，重新呼進新鮮的空氣，貫徹肺腑。

    ——不要再想這些了。再怎么思考這些謎團，也只是纏住自我，成為牽絆罷了。

    在宮內(nèi)開始一段新生活又有何難。有了陛下的承諾，我便如同對待一位知己、朋友、親長、恩人一般，全心對待侍奉陛下，盡我所能，為他所用，不辜負他的熱切眼神，直到他厭倦的那一天。

    不管陛下為何對我如此好，我知恩圖報便是。

    別人待我好一分，我就攢起十分的好以報，應(yīng)當如此。

    除此之外，無論如何我也不會承認的是，陛下先前一笑迷人眼，叫我一晃神，便不知怎么就想答應(yīng)了他去……

    一個放肆的想法浮現(xiàn)在水面，隨著影子的漣漪一圈圈地震動著，一如我心臟里隱秘跳動的部分。

    不叫我低頭，不叫我跪，叫我“不受約束”。

    倘若這些，都是只給了我一人的呢。

    比任何官職、賞賜都更重要的東西。

    只給我一人。

    水面倒映出我的面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的一張臉。

    現(xiàn)在表情有些發(fā)暗。

    沉沉無言。

    我抬手撥開了水面，撥散了那些想法。

    收拾好心情，闔了眼，舒一口氣，靠在了浴桶壁上，漸漸放松，任由身體染上微燙的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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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圍一片漆黑。并非眼見的黑，而是置身黑暗之中，覺得心中冰寒萬里。

    身上卻漸漸暖了起來。

    有什么融化了我。

    意識不甚清醒。

    在這一片慢慢連綿起來的暖意中，后知后覺地想到，這暖烘烘的感覺，是血。

    浸泡在一桶熱氣蒸騰的血里。

    是一段鮮紅而無聲的暗沉記憶。

    回憶不起來，也逃脫不開。

    本能教我掙扎，但身體宣告了沒有力氣，那就干脆放任著溺死在自己的血里，沉睡下去。

    正好落得一個清靜。

    有人卻是不許。

    身體被拖動，力氣大得驚人，不容我掙動便將我整個抱起。

    我還貪戀那溫暖滑潤的感覺，可一離開那血水，所有熱度頃刻間消散得一干二凈，溫度飛速從我身上逃離。

    冷得直發(fā)抖，難以呼吸。

    我快要凍死了。

    好冷。我想這樣說，快放開我，不然你也會被凍死的。

    我還未來得及開口，忽然發(fā)現(xiàn)那抓著我的人的身上是如此溫暖，熱度一點一點烘烤著我。便閉緊了眼睛和嘴巴，只管瑟縮在那個懷抱里。

    那人像牢籠一般，貼著我收緊了。

    我閉著眼軟塌塌陷在那個懷抱里，終于好過了一點。

    不著邊際地想，血恐怕已經(jīng)將這位的衣襟都染紅了。

    是怎樣鐵鑄的胸膛和臂膀，緊緊箍住我，不讓我化成水流走。

    又是用怎樣一雙手抓著白布，一遍又一遍地替我擦拭掉滿身的血跡，連每根發(fā)絲都洗凈，梳理束好。

    動作卻分外輕柔，叫我舒服到醒不過來。

    我不想醒來，我想流走。

    可我舍不得流走。

    唇邊繚繞著輕柔的風，一不留神就偷偷溜進來，想鉆進腹中。

    這感覺真要命。

    喘不上氣。一定是因為喉嚨間有什么東西禁錮住我的呼吸。

    我神思倦怠，思考慢吞吞的，被壓制住吸氣吐氣了好一會才想起去解項上的束縛。

    手腕被捉住了。

    “凳子”突然將我抬了起來，我又輕飄飄地騰空了。

    從那潭黑暗里跨出，一步踩上云層，落地回到人間。

    陷進了柔軟的床鋪。

    我終于能夠應(yīng)了倦意，沉沉入睡。

    但那人仍不讓我如愿。

    身體被擺弄了一陣，待我皺眉不滿地輕哼了一聲才消停片刻。

    一雙手在身上跳躍著，輕輕揉捏按壓著。原本身上肢體關(guān)節(jié)還有許多不通靈竅的地方，竟被一一找出，熟練而富有節(jié)奏地按壓著。這下不便處都慢慢舒展開了。

    臂膀。前胸。腰腹。

    腿被抬起架住，揉按著。大腿。小腿。腳掌。

    被按過的地方留著輕微的痛感，而后漸漸發(fā)了熱。我攤開身體，任由這雙靈巧的手動作著，揉化了身上許多僵硬。

    隨即又被翻了個面。自上而下，給一雙大掌握著，一路按壓了下去。

    手法輕柔卻極有存在感，將我身上的觸覺都喚醒了個遍，卻沒有讓我痛到。

    身體熱起來的時候，我又被翻過來，有人用毛巾擦去了我額頭汗珠。

    這一番被伺候得很是舒爽，舒爽到能叫人忘掉所有不愉快的前塵往事，一心夢里做神仙去了。

    心里不免想著，這是宮里哪位神醫(yī)，按摩手法實在高超。若是醒來能夠一見，定當大力夸獎一番，再好好謝過。

    還未及我實現(xiàn)這個想法，身上又探了只手，半是撫摸半是揉按地開始了新一輪的按摩。

    給我伺候的，越來越困。

    于是因為揉按得太過舒服，加上精神上還十分疲憊，我起了懶散心思，就干脆遂著心意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