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天。

    清晨。

    南司雪從水里出來，干燥蓬松的頭發(fā)，像是一段質(zhì)感極好的綢子，發(fā)尾垂在腰間，遙遙指向同一個(gè)方向。

    明明沒有風(fēng)。

    她的頭發(fā)卻像始終被微風(fēng)吹拂一樣。

    “好多支離破碎的魂魄啊?！?/br>
    “昨晚死了很多人嗎？”

    南司雪揪了一下頭發(fā)，倚著一棵樹，有氣無力地問道。

    白天了。

    她很虛弱。

    “的確死了很多人，而且是一段極其狗血的故事。”是江熠語氣嫌棄。

    接著說道：“我得去告訴城主，你跟著一起去吧？”

    “不。”

    南司雪搖頭，又往樹蔭下躲了躲，她的頭發(fā)披散著，像是感覺到主人的虛弱后，生了靈智的盔甲，攏住了她的上半身。

    黑發(fā)白裙。

    是江熠覺得南司雪仙得都快沒有人氣了，皺眉道：“你的狀態(tài)怎么好像越來越差了？”

    “不是越來越差，是越來越強(qiáng)。”

    南司雪垂著頭，看腳邊的茵茵青草，現(xiàn)在是七月份，盛夏，萬物怒放盛開，她卻不得不躲在陰影里。

    鬼道反噬。

    反噬的不是別的，是她的道心。

    偏偏她的道心被毀了，就像一間主人消失了的空房子，時(shí)間長了，自然會被不速之客覬覦、霸占。

    如果真的修出鬼道心會怎么樣？

    不會怎么樣。

    “我想在這等一個(gè)人，她是原本封印我的那個(gè)人，但是時(shí)間不夠了?！?/br>
    南司雪輕輕抬腳，落在一片綠茵上，鬼氣漫延，綠草頃刻間枯萎發(fā)黃，她抬頭，看向是江熠，說道：“請你幫我找兩個(gè)鬼修來，快死的那種最好，我要去不夜城。”

    鬼蜮。

    不夜城。

    提起這五個(gè)字，在修仙界里都能止小兒夜哭。

    是江熠眉頭緊鎖，沒有答應(yīng)。

    “你不用擔(dān)心。因?yàn)榫退隳阕柚?，我也肯定要去的?！蹦纤狙┑穆曇艉芴?，但不浮?/br>
    她的一言一行，并不是為了嘩眾取寵，或者博取關(guān)注憐愛，而是在心里百轉(zhuǎn)千回，打磨無數(shù)遍之后，做下的決定。

    既然是決定。

    別人幫，或者不幫，無傷大雅。

    “你能跟我解釋一下原因嗎？”是江熠沒有拒絕，也沒有同意，只是擺手說道：“我對你們鬼道的知識不怎么了解。”

    但看南師妹現(xiàn)在的樣子，他本能地覺得，修仙界對鬼道的排斥鄙夷，是對的。

    “我要去找鶴白仙。”南司雪說道。

    “聽說過?！?/br>
    是江熠點(diǎn)點(diǎn)頭，道：“不夜城城主，大成期修士，也是當(dāng)年，被南華仙姬和陸靈狐聯(lián)手鎮(zhèn)壓的鬼修?！?/br>
    所以。

    是去找死嗎？

    你娘當(dāng)年親手把人家鎮(zhèn)壓，你作為女兒，出現(xiàn)在人家面前，是不是約等于送死？

    “我有辦法隱藏身份?！?/br>
    南司雪用手指繞了一下頭發(fā)，無奈道：“我需要盡快找一個(gè)大成期的鬼修，封印這些東西，不然的話……”

    她松開手。

    發(fā)尾瑩潤光澤，黑地像是在青天白日下戳破了一個(gè)洞，蛇尾一樣靈巧，飛奔向樹皮，然后－－

    南司雪抬手摸向漆黑的大樹，輕輕一推，她像炸了一家骨灰存放屋一樣，在漫天黑色塵埃中，低聲道：“其實(shí)我覺得自己不會害人性命的，但為了你們的安全感考慮，還是得盡快把我封印?！?/br>
    毀掉一棵樹有多難？

    不難。

    但一個(gè)被毀了道心沒多久，沒有用任何法器的少女，把一棵樹毀得連渣都不剩，其難度大概就相當(dāng)于－－

    三歲小孩倒拔垂楊柳。

    詭異。

    而且驚悚。

    “你的頭發(fā)，好像長得很快啊?！笔墙诤笾笥X地說道。

    南司雪捋了捋頭發(fā)，口氣無奈：“它們快活過來了?！?/br>
    鬼修的頭發(fā)，跟一般人的頭發(fā)，可以說不是一個(gè)概念。

    正如一般人以為的迷信，在鬼修眼里，可能是觸之即死的不可說法則。

    “我去找城主借鬼修?！?/br>
    是江熠說道。

    南司雪在白天是沒辦法睡覺的，也沒辦法修煉，只能重復(fù)著曬太陽、暈過去、醒來再曬、再暈過去的過程。

    她蹲在一片樹蔭下，抱著膝蓋，還是覺得頭頂?shù)臒崃矿@人。

    “小施主?！?/br>
    一片陰涼覆蓋過來。

    南司雪抬頭，才發(fā)現(xiàn)有人給她打了一把黑傘，傘上畫著幾尊彌勒佛，都笑瞇瞇的，遮住了陽光，和陽氣。

    “這把傘可以幫你暫時(shí)遮蔽陽氣，送給你吧?！焙蜕幸埠蛡闵系膹浝辗鹨粯樱Σ[瞇的，大方說道。

    南司雪問道：“為什么送給我？”

    無功不受祿。

    “我有一個(gè)問題，一直和朋友爭論不下，所以想讓小施主也聽一聽，或許能得到答案?！焙蜕袔退龘沃鴤?，說道。

    南司雪問道：“什么問題？”

    和尚干脆在她面前盤腿坐下，那把黑傘卻懸浮在半空中，將兩人都掩進(jìn)一片陰影之下，仿佛隔開了一個(gè)小世界。

    “有一個(gè)嬰兒，和一個(gè)世界，如果放任不管，嬰兒長大后，就會毀了世界?！?/br>
    “如果殺了嬰兒，在當(dāng)下來說，又相當(dāng)于殺了一個(gè)無辜者，但卻保全了未來的世界。”

    “所以小施主覺得，這個(gè)嬰兒該不該殺？”

    和尚看向她。

    南司雪懷疑他在內(nèi)涵自己，于是搖頭道：“我覺得吧，疑罪從無比較好。”

    不能因?yàn)樗枪硇?，就直接出手滅了她吧?/br>
    她自己還想封印自己呢。

    “疑罪從無？小施主的想法，與我那個(gè)朋友一樣。”

    和尚依舊看著她，笑得很和藹溫潤，問道：“我能否再問小施主一個(gè)問題？”

    “那個(gè)－－”

    南司雪傘下待了一會兒，神智也清醒了一點(diǎn)，遲疑問道：“大師，你是不是想降妖除魔，打算收了我？”

    寺廟沖kpi了？

    她就算是鬼修，也是一個(gè)有后臺的鬼修好嗎？

    “那倒不是?！?/br>
    和尚誠心說道：“我真的只是想再問小施主一個(gè)問題而已?！?/br>
    “你說吧?！蹦纤狙┣那奈站o了納戒。

    和尚道：“還是從剛才那個(gè)問題延伸，嬰兒可以被殺，但只能被一個(gè)徒弟殺死，其他人就算想下手，也會失敗?！?/br>
    “徒弟并不知道自己有殺死嬰兒的能力，也不知道嬰兒會毀滅未來的世界?！?/br>
    “小施主覺得－－”

    “那個(gè)徒弟應(yīng)不應(yīng)該得知真相？”

    和尚看著她。

    南司雪思考了一下，問道：“徒弟和那個(gè)嬰兒是什么關(guān)系？”

    “同門，師姐妹?！?/br>
    和尚答道。

    “這種事情，應(yīng)該告訴師傅，讓師傅決定吧?！蹦纤狙┱f道。

    “小施主這個(gè)想法，跟我那個(gè)朋友也很像?！?/br>
    和尚始終看著她，似笑非笑，像有千張面孔一樣，說道：“我的朋友，就是那對師姐妹的師傅，他認(rèn)為，不應(yīng)該告訴徒弟，而我認(rèn)為，那個(gè)徒弟有得知真相的權(quán)利。”

    “如果他不打算告訴徒弟，那他打算怎么做？哄著徒弟在不知道的情況下，殺了那個(gè)嬰兒？”南司雪問道。

    “他打算親自動(dòng)手，殺了嬰兒，但不可能成功?！?/br>
    和尚接著說道：“而我打算讓嬰兒長大，明悟道理，懂得慈悲，然后自絕于世，撞在徒弟劍下，方得兩全之法?！?/br>
    “師傅是為了保護(hù)徒弟？”

    南司雪問道。

    “對?！焙蜕悬c(diǎn)頭。

    “除了你打算度化那個(gè)嬰兒自盡外，其他人都想讓師傅告訴徒弟真相，命令徒弟殺死嬰兒？”南司雪接著問。

    “沒錯(cuò)。”和尚承認(rèn)。

    南司雪這才覺得棘手起來。

    嬰兒，可以代入嬰兒時(shí)期的希特勒。

    唯一能殺死嬰兒的徒弟，可以代入希特勒的母親。

    徒弟的師傅，可以代入希特勒的姥爺。

    作為外人，肯定是希望告訴母親真相，然后勸說母親殺子，好讓未來世界少一個(gè)大魔王的。

    作為父親，保護(hù)女兒，不想女兒兩難，所以選擇隱瞞真相，決定自己動(dòng)手殺死嬰兒，也是能讓人狠狠理解的。

    兩難之間。

    和尚似乎是摸索出第三種解決辦法，就是說催嬰兒長大，讓嬰兒自己撞死在徒弟劍下，這樣就兩全其美了。

    但是－－

    “那個(gè)師傅，就是你那個(gè)朋友，有沒有第三個(gè)徒弟？”南司雪抬起眼，盡量維持和剛才一樣，好像無所知的表情。

    和尚搖頭：“只有那兩個(gè)徒弟?！?/br>
    好的。

    那她明白過來了。

    合著說了那么多，不就是在暗示，她是未來一定會毀滅世界的大魔王，鄧云瑤是唯一能殺死她的女主。

    而謝重，不忍心告訴鄧云瑤真相，所以打算親自動(dòng)手殺了她。

    是嗎？

    什么師姐妹，什么沒有第三個(gè)徒弟，這簡直不要暗示得太明顯！

    南司雪抱著最后一絲希望，問道：“你說的師傅，姓謝，對嗎？”

    “小施主似乎參透了？”和尚滿臉驚喜。

    參透了。

    謝重原來一直想殺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