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民政局里沒什么人，蝴蝶拉著我的手，我弓著背坐在門廳里。

    很奇怪的，那天早上什么也沒想，將兩眼放空，在發(fā)呆。

    他握著我的手，人群穿梭涌動，我能感知到他掌心黏膩的，微澀的汗水。兩個(gè)人的手這樣交合著，從沒有人離我這么近，我有些排斥這樣的距離?？僧?dāng)我轉(zhuǎn)頭時(shí)才發(fā)現(xiàn)，蕭欠一直在看著我。

    他沒有松開手，甚至一度抓得更牢。

    “羅縛?！笔捛奉D了頓，將臉湊近，被雨水凍過的臉龐泛起淺淡的紅，眼睫之下，他的眼睛潤著層水，眼球是很深，很濃的黑。

    “你在抗拒我?！?/br>
    我驚訝于少年的敏銳。于是騰出一只手拍了拍他的手背，握住他的腕骨，他的皮膚柔軟細(xì)膩——有些人天生就是尤物。

    我對他說：“別想太多。”

    蝴蝶好像有些不高興，將我的手松開，稍稍側(cè)了側(cè)頭，眼睛平直地望著我；濃黑的眼眸被三邊眼白包裹著，他一言不發(fā)，只是安靜地看著我。

    我也看著他。我們倆就這樣對視了很久，直到我終于忍不住上手捏了捏他的臉。蝴蝶似乎沒有反應(yīng)過來，愣了一會，然后莫名地笑了起來。

    “癢?！彼室鈱⒛槃e開，唇角揚(yáng)起，黑色的襯衫沾了水，貼在身上隱約能透出肌理的輪廓。皮膚上被凍出來的紅漸漸消下，取而代之的是某種暈在兩頰的粉。

    我從包內(nèi)取出一張寬大的圍巾，展開后將蕭欠完全包裹在其中；他明明很高，不知道為什么在圍巾里會顯得這樣渺小。

    藏藍(lán)的麻布披在他身上，繞著脖子搭在肩膀上，蕭欠突然站起，那張圍巾順勢而下，一直垂到他的膝蓋處。他看起來就像是個(gè)衣衫襤褸的行俠。

    “這是什么香？”他突然這樣問我。

    我仰起頭看他，笑說：“是松島瑞嚴(yán)寺的白檀菩提。”

    那一刻，蕭欠垂著頭朝我望來；從鼻腔里很輕地嘆了口氣，眼神里的光稍微閃了閃，仿佛有什么松動了，整個(gè)人也跟著沉了下去。

    “我沒有去過……寺廟。”他柔聲回我。

    “你想去嗎？”我握住他的手，借著他的力氣站起來。

    蝴蝶安靜了很久，將我扶好圈在懷里，有什么似乎凝在眼眉，最后黯淡下來，很輕地說了句：“……不想?！?/br>
    我伸手揉了揉他的發(fā)頂，他一動不動，只是牽著我的那只手握得死緊。

    “羅縛?！彼f，“別……放開我。”

    就像是雨中被遺棄的幼貓，在垃圾桶的邊上苦難掙扎。我忽然不知道該做些什么，那一瞬間，我居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與我相處時(shí)的蝴蝶，褪去一身頹靡艷麗的光環(huán)，他將最純粹的一面展露給我，但誰也不知道這是不是他的把戲。

    人總是有些劣根性，怎么可能遇見一個(gè)人就輕易改變。

    我是從別人的床上將他抓回來的——

    所以都是假的。

    那些短暫的同情在頃刻之間散滅，我朝他和煦地笑著，由后捂住他的頸；他的溫度平緩渡來我的掌心，我能感受到他瞬間的顫栗。

    “我們要結(jié)婚了?！蔽衣曊f，“結(jié)婚就是，我們這輩子都會在一起的?！?/br>
    蕭欠沉默了很久，朝我很淡的苦笑著：“為什么要選我……？我不是什么好人?！彼f著，忽然笑得很艷麗，連眼角眉梢都染上欲氣，“我和很多人上過。”

    “我就靠這樣活著的。”

    可是不知道為什么，我從那樣的美麗里讀出了寂寞。

    我頓住，看了他好一會才緩過神。

    “因?yàn)槊\(yùn)?！?/br>
    因?yàn)槊\(yùn)，因?yàn)槲覀儾B(tài)的家庭，因?yàn)橐欢位蔚倪^往將兩個(gè)毫無關(guān)系的人就此綁在了一起。

    我不得不選你。

    想到這里莫名開始釋然，然后像欺負(fù)小貓一樣掐了掐蝴蝶的后脖，“以后不許這樣對我說話?！?/br>
    “不許對我說下流話?！?/br>
    蝴蝶有些愕然，那雙漂亮的眼睛撲閃撲閃，最后凝成很濃的笑意：“對不起，仙兒?！?/br>
    去領(lǐng)證，去拍合影；他的臉小，藏在圍巾里幾乎被淹沒，攝影師讓他將圍巾摘下來，他死活不肯。

    “先生……”攝影師終于忍不住，無奈地抬起頭，“你還結(jié)不結(jié)婚？”

    蝴蝶眨了眨眼睛：“我就這樣拍不行么？”

    “太太，管管您先生?！睌z影師無語地扶了扶眼睛，“后面還有人呢！”

    我伸手扯了扯蕭欠的圍巾，他也伸手拽著，一點(diǎn)不肯讓步。

    “蕭欠，”我一只手扯著圍巾，他仍不肯退，兩只手都上了，也不知道是哪來的小孩子氣，“快點(diǎn)拍完不好嗎？”

    “快點(diǎn)拍完有什么好處嗎？”他的小半張臉從圍巾里透出來，一雙眼透亮得要命。只是這問題問得，怎么都有些讓人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蝴蝶。”我耐著性子哄他，“你喜不喜歡蝴蝶？你乖乖拍完，我送你蝴蝶胸針好不好？”

    我有一枚琺瑯蝴蝶胸針，藍(lán)綠色為主調(diào)；蝶翼的掐絲紋路里被鋪上一層孔雀藍(lán)色的釉，蝶尾用歐泊嵌出圓洞似的花紋，蝶身是啞澀的金底，上面鑲著綠松石與佛頭青色釉。

    很多年前的藏品，我一直收著幾乎沒有帶過；可在見到蝴蝶的某些瞬間，我有預(yù)感那該是屬于他的東西。

    有些物品生來便屬于一個(gè)人，再怎么爭，也爭不過這種命中注定。哪怕它此刻在我手上，但總有一天，它會回到它的歸處。

    真是拿什么去反抗……這樣的命運(yùn)。

    瞬間的無力感將我侵滅，我的手抑制不住地跌下來，卻在落下的一瞬間被蕭欠接住。他將圍巾扯下，與我十指相扣，半是玩味地笑著說：“成交?！?/br>
    刺目的白光一閃而過，晃得人眼睛一片發(fā)黑，蝴蝶將我的手?jǐn)偲?，反?fù)撫弄著我手上那枚粗糙的銀戒指；邊緣沒有完全打磨好，劃過手指有些刺癢，他拿起來看了又看：“我送你戒指，你送我胸針?！?/br>
    還沒完全反應(yīng)過來，他就拉著我的手往外走，在路上問了一個(gè)很奇怪的問題：“這算定情信物嗎？”

    我低頭看了看那枚戒指，我總覺得他在拐騙我的胸針——怎么看好像都是我的胸針更像個(gè)物什。

    蝴蝶的戒指，有點(diǎn)像三流手工店里的廉價(jià)小商品?？晌也缓靡馑歼@么開口。

    于是我只能硬著頭皮回他道：“你說得對。”

    蝴蝶停下，垂頭近乎溫柔地望著我，他彎著眼眉，笑得不再艷麗，取而代之的是一些很深的，我說不清的東西；它們交雜在一起，從濃黑的眼眸里滲出，如同悲哀卻又過分柔和。

    沒有根的人，像是在某處扎了根。

    我看著他伸起一只手，覆在我的下半張臉，須臾，很輕地吻了吻手背。

    他的指尖從皮rou中透出淡紅色，只有掌中心是白的，后也被印上我的口紅。

    花死之前，才算開得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