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羽問完，厲子碣不答。他四處踱步，最后煩躁地把包卸下來，交到唐羽手上，撂下話說，“老師要叫，就說等我十分鐘內(nèi)回來?！?/br>
    說完人就跑了。

    “喂你！干嘛去——”唐羽疑惑。

    “檢討忘家了！”厲子碣留下飛馳的背影說。

    這都能忘，唐羽踢了兩腳地上的葉子想。

    厲子碣瘋跑出了校門，才撐著腿大口換氣。

    跑出來了，感覺好很多。

    他有點受不了那種正式的場合，大家彬彬有禮地相見、談事，而更糟糕的是，自己是事情的中心。

    簡直要窒息了。

    所以當(dāng)老師提到檢討書后，他一翻包恰好發(fā)現(xiàn)忘帶了，就立刻逃了出來。

    厲子碣慢吞吞沿著街道，朝家走。

    正值中午，門口小商店的老板悠哉悠哉地從自家店冒著熱氣的格子鍋里選關(guān)東煮吃，厲子碣都忍不住抬頭嗅了嗅。

    好香啊，他想，這事趕緊弄完吧，我還想吃飯。

    厲子碣加快了腳步，估計著五分鐘應(yīng)該是能到家。

    等他進了小區(qū)，爬上樓，在臥室的桌面上找到那份謄在信紙上的檢查，突然萌生了“就這樣吧”的念頭。

    他彈了彈那脆薄的信紙，想到還困在學(xué)校的宋玉，立刻從床上彈起來，摔上門大步朝學(xué)校趕去。

    厲子碣剛一出門就有雨滴落下來了。

    他抹了把臉，沒當(dāng)回事。

    結(jié)果剛走到客運站那里，雨就下大了。

    厲子碣趕緊把檢討罩在校服外套里，找地方躲雨。

    他跑到路邊的一家小餐館的屋檐下，看著雨越下越大，只能自認(rèn)倒霉。

    “也不知道宋玉他們談完沒，”厲子碣一皺眉，“耽誤了這么久，回去又要被說了?！?/br>
    這會兒正是午飯的點兒，小餐館前人來人往，來吃飯的顧客多是附近客運站里出來休息的司機和工人，厲子碣挺大一個小伙兒擋在店門口，多少有點礙事。

    沒一會兒，老板娘出來了，拍拍他，厲子碣連忙說，“我馬上就走?！?/br>
    老板娘笑了笑，指道，“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要不進去坐吧。”

    朝里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這是家賣快餐盒飯的小店，玻璃門里是滿滿的煙火氣。

    厲子碣的衣服有點濕了，但他還是捂緊了拉鏈道，“謝謝您，我不坐了，”說著朝邊上邁了大半步，把店門空出來，“打擾您做生意了?！?/br>
    老板娘系著個畫蜘蛛俠的圍裙，擺擺手道，“沒事?！闭f著就又進店忙活去了。

    厲子碣松了口氣，緩緩蹲下來。

    急雨如潑，一時間，下得不平整的馬路上都積起小水洼。

    再不走，就更走不了了。他想。

    這時，厲子碣看見有人騎著輛電動車停在路邊。那人似乎很急，腿一跨下來，就朝店里跑，鑰匙都沒拔。

    厲子碣觀察著，等男人的身影剛一進屋，他就沖出去，一扭鑰匙迅速發(fā)動了電驢，一溜煙，騎著車跑了。

    男人發(fā)現(xiàn)車被騎走后探出頭來，叼著煙罵，“唉這小子——怎么都不吭一聲，把我車偷跑了！”

    “動作還快得很?！辈探B看著厲子碣冒著雨遠(yuǎn)去的身影道。

    這時老板娘拿著毛巾過來，給他呼嚕了幾下頭上的水說，“你那雨衣脫了再進來，弄得到處是水?！?/br>
    蔡紹立刻認(rèn)慫，“是是。”

    他把雨衣在外面抖了抖，才進店找空位坐下，問媳婦，“剛那小子誰啊，你認(rèn)識？”

    “哪個？”老板娘說。

    “把咱車騎走的那個！”

    “哦，他，剛在這躲雨來著。我看他穿著二中校服，興許是真有急事吧，”老板娘擦這桌子說。

    厲子碣騎著電動車，緊趕慢趕回到學(xué)校。

    也不顧身上淋濕了，一股腦就沖進去找宋玉他們。

    等他到時，宋玉已經(jīng)從辦公室里出來了，正和唐怡二人站在邊上談話。

    宋玉見厲子碣搞得一身雨，冒冒失失回來，第一句話就是問，“淋透了沒有？你這樣要感冒的?！?/br>
    厲子碣擦了把臉，半天才把懷里那份皺巴巴的檢查抽出來，“回去取東西了。”他注視著宋玉的眼睛說。

    宋玉嘆了口氣。一旁的唐怡趕緊遞上紙巾來，“哎呀，那也犯不上冒雨去取。宋老師，您這孩子，還真是實誠?！?/br>
    宋玉苦笑，接過印著花紋還香噴噴的紙巾，捧著厲子碣的臉給他擦。

    唐羽看著，就覺得很別扭。但究竟是哪里別扭，他也說不上來，那種誠懇的關(guān)心，旁若無人的親密，真的只是來幫忙的朋友嗎？

    簡單擦出個人樣來，宋玉才推了推厲子碣說，“我們進去吧，老師還等著呢?！?/br>
    厲子碣點點頭。

    辦公室內(nèi)。

    其他老師都吃飯回來了，在工位上休息。

    班主任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剃得貼頭皮的短發(fā)里，還夾雜著清晰的白發(fā)。

    “吳老師，”宋玉拍拍厲子碣的肩，“我們回來了?！?/br>
    吳老師抬起臉看淋成落湯雞的厲子碣問，“厲子啊。知道錯在哪兒沒有？”

    厲子碣抿著唇不答。

    宋玉趕忙說，“是，老師，他知道錯了。”

    “我沒錯，”厲子碣突然抬頭，雙眼炯炯有神道，“我這是正當(dāng)防衛(wèi)。”

    “如果我不反抗，現(xiàn)在被砸到住院的就是我了?！彼V定道。

    班主任深吸一口氣，皺眉道，“厲子碣，這就是你反思的結(jié)果？”

    找不到突破口，他把炮火轉(zhuǎn)向了宋玉，“你怎么教育的小孩？我知道厲子碣家里情況很特殊，你作為孩子舅舅，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應(yīng)該也從這個階段過來的，和他更能有共同語言?！?/br>
    老師說，“你私下有認(rèn)真和孩子聊過嗎？”

    厲子碣打斷道，“你別說他，不關(guān)他的事！”

    “厲子！”宋玉攔住他，抱歉道，“老師不好意思，他就是倔，我們在家里說的好好的。請您……能不能給我一點時間，我和他出去談?wù)?？?/br>
    老師起身，做了個請出的手勢，“那您先聊?！?/br>
    “好?！?/br>
    宋玉領(lǐng)著厲子碣出來了。

    唐怡和唐羽已經(jīng)去吃飯了，行政樓的走廊里空無一人。

    他們到了靠窗的圍欄邊，宋玉不解地看著厲子碣。

    “哥你別管我?！眳栕禹僬f，“大不了……”

    “大不了什么？”宋玉問，“你不讀了？”

    “……”

    厲子碣沉默了。

    “認(rèn)錯，然后道個歉，有那么難嗎？”宋玉說，“好吧，我不管你。我們分析一下?！?/br>
    “你不讀了，是吧。先不說你學(xué)習(xí)的事，你在國護隊這幾個月，白練了？不是說好要做選調(diào)生，以后去當(dāng)兵的嗎，自己說的話都不算數(shù)了？”宋玉開導(dǎo)他，“厲子，你不要說氣話，因小失大太不劃算。”

    “那你要我怎么樣？”厲子碣皺眉，“進去低頭道歉，承認(rèn)這些事都是我鬧出來的？”

    “我真有那么大的本事？”

    厲子碣揪著宋玉的前襟說，“哥，你不懂。你不是蘅寧，我也不是唐羽，我們的一切，都是自己掙來的?！?/br>
    他咬著牙眼眶紅紅道，“……我不能松口?！?/br>
    “別——有監(jiān)控……”宋玉扒開他的手，看著滿是褶皺的綠襯衫哄道，“厲子，我知道你不開心，我當(dāng)然是偏向你的。但表面功夫你要過得去，就道個歉，和解一下，不行嗎？”

    “監(jiān)控拍不到這里?！眳栕禹俨黹_話題說。

    他攥著檢討的手背上筋絡(luò)虬結(jié)，好半天才看著宋玉說，“好。我進去道歉，你就滿意了是吧？”

    厲子碣后退兩步，邊退邊看著宋玉說，“這就是你說的，會偏向我。”

    宋玉趕上去抓他的手，“你怎么能這么想！”

    厲子碣狠狠甩開他，冷冷道，“我是什么人，你不是最了解嗎？”

    “我在外面打人，回去打你，這樣才對。要不然怎么能打得你爽得哭？”

    宋玉滿臉不可思議。

    “我不喜歡麻煩別人，也不喜歡被管，”厲子碣搖搖頭說，“對不起宋玉，是我不該請你來，來幫這個忙。你走吧，我會和老師說實話的，要罰也好，背處分也好，就這樣吧?！?/br>
    說完，他搖搖晃晃地走了。

    宋玉攥了攥拳，大喊，“厲子碣，你站??！”

    厲子碣的身影頓了下，但沒有回頭。

    宋玉沖上去，用盡全力扯著他，扯到一面白墻邊，又奮力把他朝墻上一推——

    宋玉比厲子碣矮了一頭，這讓他必須仰著臉和他說話。

    宋玉梗著喉嚨說，“你以為只有你委屈嗎？”

    “馬上高三了，被你打住院的同學(xué)，因此錯過了一輪復(fù)習(xí)，他們委不委屈？”宋玉又指外面，“還有唐羽，這事他完全沒動手，結(jié)果也被牽連到被訓(xùn)話，他委屈不委屈？”

    “……還有你們班主任。帶畢業(yè)班壓力夠大了吧，這一開學(xué)，班里最有前途的兩個男孩，就鬧出這種事來，他委屈不委屈？”

    厲子碣不耐煩地別開頭，鼻息很重地呼吸。

    “你看著我！”宋玉摁住他的肩大聲道。

    “你自己想一想，想清楚?！彼斡裾f，“是，我不是你的誰，我沒資格教訓(xùn)你。但就算100塊請個演員來，你也要配合吧？”

    厲子碣的喉結(jié)滑了滑，不說話，但神色已經(jīng)平復(fù)了好多。

    等他們二人都平復(fù)下來，宋玉才說，“……為了你，我請了半天假，特意趕過來?！?/br>
    厲子碣猛地抬起頭看他。

    宋玉自顧自道，“我很重視你的事，你呢，你的態(tài)度就是這樣嗎？”

    “你說的對，我們普通人，是都在替自己謀未來。你也該替自己的未來想想，負(fù)起責(zé)任吧?！?/br>
    “你想一輩子做小孩嗎？”宋玉看著厲子碣被打濕的額發(fā)和濕漉漉的灰黑色眼睛，替他撩了下頭發(fā)，別到耳后去。

    雨聲漸緩。

    良久，沒人開口。

    宋玉獨自進了辦公室。

    厲子碣反應(yīng)過來，跟著他的身影追了進去。

    厲子碣站在宋玉身邊，深呼吸幾口，道，“老師……我知道錯了?！彼吐曊f，“這件事，是我不該動手打人，傷了同學(xué)，也傷了家長的心?！?/br>
    說完，他的視線轉(zhuǎn)向宋玉。

    宋玉直直地站著，像一棵不會因風(fēng)雨動搖的樹，并不看他。

    這時唐羽他們也回來了。

    厲子碣舔了舔嘴，轉(zhuǎn)身沖他們鞠躬道，“唐羽，唐羽mama，對不起。給你們添麻煩了?！?/br>
    “沒事沒事，小孩子們不對付，也不是什么大事?！碧柒f，“你有這個態(tài)度就好了。”

    宋玉見狀，馬上把他拉到自己身后，對班主任說，“吳老師，其他幾位同學(xué)的事，麻煩你費心協(xié)調(diào)一下。有要出的費用可以聯(lián)系我，我們都會承擔(dān)?！?/br>
    “我們也有責(zé)任，”唐怡說，“這樣，醫(yī)藥費咱們對半分，可以嗎？”

    宋玉“嗯”了一聲，答應(yīng)了唐怡的提議。

    他看了眼身邊因為泄氣而變得無精打采的厲子碣，那么高大的男孩，淋了雨，就像鎩羽的小麻雀，站都站不穩(wěn)了。

    他的心突然軟得要命，像塌了個洞。

    又在辦公室聊了幾句，宋玉拉著厲子碣走出來。

    這件事終于收尾了。

    到了校門口，唐怡去開車。

    唐羽走過來問道，“宋哥，你們……”他指了下厲子碣。

    “哦，差點忘了。厲子是我的朋友，”宋玉簡單說，“之前搬家遇見他，幫了我很多忙?！彼α诵φf。

    這時，他的手被厲子碣狠狠地攥住了，刻意捉弄似的，搞得宋玉“嘶”了一聲。

    唐羽：？

    宋玉立刻恢復(fù)笑容道，“……沒事。這次他家里人不方便，我偷偷替一下?！?/br>
    “哦，這樣啊。我不會亂說的?！碧朴鹑粲兴键c點頭。

    這時唐怡的紅色奧迪開了過來。唐羽和宋玉他們說了再見，朝車走去。

    又只剩他們二人了。

    宋玉摸摸厲子碣的后腦，安慰他。

    青年剃短的發(fā)茬扎扎的，摸起來像在摸一只初生的小刺猬。

    “你還笑？”厲子碣說。

    “難受了？”宋玉撒嬌說，“對不起厲子，剛才不兇你一下，今天咱們都走不了?！?/br>
    “別生氣了?！彼斡窭氖郑耙荒愦蛭乙幌?？”

    厲子碣悶悶道，“打你我手還疼呢。不打。”

    “那你掐我一下?！?/br>
    “……不掐?！眳栕禹倮淇岬?。宋玉那個皮，一掐就紅，一碰就青，搞得倒像他欺負(fù)人。

    “那……”宋玉追上來。

    厲子碣忽然轉(zhuǎn)身，宋玉一個沒剎住，撞在他胸前。

    “這樣。你親我一下，咱們就清了?！?/br>
    “別了，”宋玉說，“又下雨了，趕緊回去吧?！?/br>
    說著，趕緊去小店里買了把雨傘，撐開打上，二人這才慢吞吞踩著雨點往家走。

    過馬路時，厲子碣看宋玉舉得費力，就從他手里搶過傘，由自己來撐。

    那個傘是很大的暗格子天堂傘，幾乎把他們的頭全然罩在陰影下，外面的人都看不到他們的臉。

    厲子碣和宋玉站得又近，面對面說話時，肩擠著肩，手貼著手，不仔細(xì)看，像是一對熱戀的情侶。

    “天啊，”前面有老人回頭議論說，“現(xiàn)在的小年輕，怎么在這兒就親熱上了?！?/br>
    宋玉愣了好久，才反應(yīng)過來說的是他倆。

    他看了看厲子碣，那人神色如常，好像沒聽到這些話。

    “走啦，綠燈了，”宋玉扯他的袖子說。

    下一秒，頭頂?shù)膫銉A斜過來，厲子碣把傘罩低了，真的就這樣親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