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我無怨無悔,沒有遺憾]
四月,自父親的葬禮結(jié)束后,聞?wù)槊τ谔幚硪磺邢嚓P(guān)交接手續(xù)以及公司出現(xiàn)的各種問題。他沒時間悲傷,作為聞家長子,他需要立刻擔(dān)負(fù)起穩(wěn)定內(nèi)外的責(zé)任。 六月,聞小嶼大學(xué)畢業(yè)。他順利進(jìn)入森林藝術(shù)團(tuán),之后與老師森冉交談一番,決定暫不參與今年的冬季巡演。 這種放棄對一個舞蹈表演者來說是巨大的浪費,但聞小嶼心意已決,他得回S市陪伴他的家人。 以及,他不想在這種時候離開他哥身邊。 聞小嶼知道聞?wù)橹皇橇?xí)慣不表露情緒。在大家都悲痛到不能自已的時候,聞?wù)橐矝]有哭。父親的葬禮上,很多人都覺得聞?wù)樘^冷靜,顯得冷酷。 而聞小嶼只想抱抱他哥。 聞小嶼拖著行李到家時,聞?wù)椴辉?,李清下樓來接他?/br> 母親眼見著老了。她過去十分注意儀容,會定時打理頭上長出的白發(fā),出門前選很久衣著搭配,然后化點淡妝。 可她很久沒管鬢邊生出的白發(fā)了,不怎么出門,也不化妝,穿一身素靜的裙子,這兩個月來一直在家里忙上忙下,打掃房間,收拾丈夫的遺物。那陣子聞小嶼也常?;丶遥阒黄?。 李清也明白時間可以治愈一切。但她的人生從此空缺一半,再也不會完整。 她只是很容易感到孤獨。 有聞小嶼陪在身邊,李清還能被一股勁支撐著,不至于徹底軟倒下去。她不能在孩子面前表現(xiàn)得太軟弱,于是盡力調(diào)整自己的情緒,每天給自己找事做,也會去書房看些書,慰籍自己空空的心靈。 她還十分關(guān)注聞?wù)?,現(xiàn)在公司面臨經(jīng)濟(jì)環(huán)境不景氣與重要人員調(diào)動期,聞?wù)閹缀趺刻彀滋於伎床灰娙?,晚上也很晚才回家。李清總?dān)心聞?wù)樵谕夤ぷ骱蛻?yīng)酬太忙導(dǎo)致三餐不規(guī)律,她不希望聞?wù)橐虼寺湎录膊?,便讓阿姨給他也準(zhǔn)備好三餐,讓司機(jī)送去公司。 有時司機(jī)有別的事忙,李清便讓聞小嶼幫忙送一下。她好像忘了之前自己是多么難以接受他們兄弟二人在一起這件事,仿佛過了這么久,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她的內(nèi)心也發(fā)生了變化。 “哥哥現(xiàn)在成了咱們家里的頂梁柱了?!崩钋逍χ鴮β勑Z說,“他的健康最重要?!?/br> 聞小嶼不敢多問,只懷揣著點小心思,等待司機(jī)什么時候忙了,好把送飯的機(jī)會讓給他。 他的胃也很久沒再作亂,聞小嶼都覺得自己可能是好了,藥也一直放在床頭柜沒去動。他在家的生活很規(guī)律,每天早起晨練,一日三餐,白天常待在家里陪著mama,要么練舞,要么和百歲玩。回了S市以后,有時也去看看胡春燕和孫惠兒。 胡春燕也聽說了老人去世的消息,那會兒兩人正在桌前吃飯,胡春燕做了一桌好菜,叫聞小嶼趕緊吃。 “你爸走了,你的日子還要繼續(xù)?!焙貉嗤勑Z碗里夾菜,“快吃?!?/br> 胡春燕依舊一個人住著,她勤快,總把家收拾得干干凈凈。她老往郊區(qū)種大棚菜那地方跑,曬得很黑。每次聞小嶼見她獨來獨往,心里總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你不想見見聞康知嗎?”有一天聞小嶼還是忍不住問胡春燕。 沒想到胡春燕竟說,“見過一次,沒什么好說的。” 聞小嶼一時吃驚,因為從前胡春燕從沒提起過這件事,過了這么久,他才知道原來她和親生兒子已經(jīng)見過面了。“然后呢?” “然后什么然后?他是他,我是我,我倆誰都不欠誰,我不喜歡他,他不喜歡我?!焙貉鄾]好氣道,“他在有錢人家做他的富少爺,巴不得不認(rèn)識我這窮賣菜的,這種事你還想不明白?以后再少問這種喪氣話!” 聞小嶼怔愣一下,之后便再不提這事了。 九月,市里準(zhǔn)備辦一場大型音樂會,特地讓人來問李清能不能再上一次臺。 自丈夫病后,李清已很少上舞臺了。她上了年紀(jì),又許久沒開嗓,認(rèn)為自己既沒了在舞臺上演唱的能力,也失去了曾經(jīng)那種熱切期待表現(xiàn)自我的心情。 李清拒絕了邀請,對方卻仍不死心,親自上門來勸說李清。那天聞小嶼也在家,聽到兩人在客廳交流。 “虹姐,我是真的不想去?!?/br> “你這是說的什么話?從前你那么喜歡唱歌,現(xiàn)在你跟我說不想唱?” “從前是從前,時過境遷,我已經(jīng)老了。” “李清,你跟我說實話,是真不想唱歌,還是太久沒唱了心里頭害怕?” “......我是.......” 兩人說話聲音不大,斷斷續(xù)續(xù)的,聞小嶼坐在餐廳吃水果,隱約聽到mama說,“虹姐,你也知道,家良一走......我好像魂都被抽走了......” 聞小嶼抬起頭,見mama坐在沙發(fā)上,消瘦下來的脊背微微彎著,側(cè)臉鬢邊銀絲斑駁。兩人的談話低下去,再聽不見了。 之后來人離開,李清還坐在沙發(fā)上,手里握著一團(tuán)手帕發(fā)呆。 聞小嶼起身走過去,李清見他過來,露出笑容,“小寶有什么事?” 聞小嶼在她身邊坐下,試探著問,“音樂會......mama不參加嗎?” 李清無奈一笑,“我這把老嗓子,何必去糟蹋別人耳朵?” “可是你的嗓子一直保養(yǎng)得很好,去年不是還參加過音樂會嗎?” 李清垂下眸,指尖摩挲手帕,笑容看上去有些落寞。她打起精神笑著,“怎么啦,小寶也希望我上舞臺嗎?” “當(dāng)然。” 他們母子倆同是以藝術(shù)謀生的人,一個愛唱歌,一個愛跳舞,自然都明白舞臺于他們這類人而言的意義,若要選擇放棄舞臺,等同于為理想畫上了句號。 聞小嶼知道母親不是會輕易放棄理想的人,正如李清也是如此了解他。他們都經(jīng)歷過差點再也無法登上舞臺的黑暗期,因此更知機(jī)會可貴。 聞小嶼忽然說,“我想起電影里,記者和皮雅芙在海邊的一段對話?!?/br> 李清愣一下,望向聞小嶼。聞小嶼不大會勸導(dǎo)人,說這種話時還有些不自然,但還是開口說了出來,“記者問伊迪絲,‘你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刻是什么時候?’,然后皮雅芙說——” 李清也露出回憶的神情,輕聲接下他的話,“‘每當(dāng)帷幕在我面前拉開的時候?!?/br> 母子倆對視片刻,聞小嶼笑一下,點點頭。李清怔怔望著他,抬手摸摸聞小嶼的臉,把他摟到面前,在他額頭上親一下,然后輕輕把人抱著。 那一刻她生出心酸想流淚的沖動。她想起了丈夫?qū)λf過的一句話。 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曾經(jīng)告訴她,[小清,我最喜歡看你站在舞臺上唱歌。因為你在舞臺上最快樂,最幸福。] 十月,天已轉(zhuǎn)涼。李清接了音樂會邀請,為了盡快進(jìn)入狀態(tài),她忙碌起來,幾乎每天都要出門排練。與此同時,她沒忘記聯(lián)系森冉,兩人在電話里聊了許久,聊的基本都是關(guān)于聞小嶼。 李清的意思是希望森冉能多多關(guān)照聞小嶼,最好能在森藝明年的全球巡演開始排劇之前就給聞小嶼國內(nèi)舞臺的機(jī)會,讓小孩先熱熱身。森冉則表示一直都等著她的寶貝徒弟回藝術(shù)團(tuán)上崗,無論何時想排上劇目都可以,一切都看聞小嶼的意愿。 兩人都去問聞小嶼,聞小嶼卻說,等過完年,年一過完,他就回首都排練。 這天晚上,聞小嶼洗完澡趴在床邊飄窗上,拿電腦翻看新聞。 他哥的公司推出的游戲賣得非常好,從年初發(fā)售日至今全球銷量已破2500萬,成了公司如今各方面都遭遇挫折和不景氣時難得的一個好勢頭。 最近聞小嶼一直在試著了解自家公司的運營,尤其想了解聞?wù)榈墓ぷ???上У谝凰耆珱]有商業(yè)頭腦,另外,他和聞?wù)樵诩依锖苌俳涣?,也無從學(xué)起。 聞?wù)樵赟市有另外單獨的公寓,但自父親走后,他基本都在主家這邊住。聞小嶼每天和他哥在一個屋檐下見面,話卻說的少,連幾次逮著機(jī)會去公司給他哥送飯,都是傻乎乎坐在一邊看著聞?wù)槌燥垼孟窆馐强纯淳湍軡M足了一樣。 聞小嶼正看電腦,余光見一輛熟悉的車開進(jìn)院門,知道是聞?wù)榛亓恕?/br> 他總這樣,大晚上趴在飄窗旁邊,要一直看到他哥的車回家,然后聽到門外走廊對面的那扇門響起后,才窩進(jìn)被子里睡覺。 可今天聞小嶼等了很久,等得都快睡著了,還沒聽對面的臥室門響起。他坐在床上磨蹭來磨蹭去,還是輕輕起身到門邊,打開一條門縫。 聞?wù)榈呐P室房門安靜半掩著,顯然無人進(jìn)出。聞小嶼有些擔(dān)心。家里昏暗,只有走廊下的小夜燈亮著引路的微光。他走出去,找了客廳,廚房,餐廳,后院,基本上找了一圈,沒看到人。 他正著急,冷不丁身后響起一聲,“這么晚不睡覺?” 聞小嶼嚇得忙一轉(zhuǎn)身,看見他哥站在他身后,手里拎著個醒酒器,里頭裝著紅酒,一股酒香飄出。 “你去哪了?”聞小嶼小聲問。 “酒窖?!甭?wù)榭此谎郏D(zhuǎn)身往樓上去。聞小嶼跟在他身后,看著他手里的紅酒,擔(dān)心他哥怎么這么晚還要喝酒。 聞?wù)榈阶约号P室門口推開門,轉(zhuǎn)頭對聞小嶼說,“進(jìn)來?!?/br> 聞小嶼只是在門口站在一會兒,就跟了進(jìn)去,關(guān)上門。聞?wù)閺墓褡永锬贸鲆粋€紅酒杯,到沙發(fā)邊坐下,見聞小嶼尾巴似地跟著他也坐下,說,“你就不用喝了?!?/br> 聞?wù)榈呐P室很大,東西不多,顯得有點空。臥室沒開燈,窗外夜色投落,暗光落在聞?wù)榈纳砩希痴盏盟麄?cè)臉有些冷。聞小嶼看了會兒他哥,又低頭去看他哥倒酒?!澳阈那椴缓脝幔俊?/br> “白天事情多,神經(jīng)比較緊繃。”聞?wù)槿鐚嵈鹚?,“回家喝點酒放松一下?!?/br> 聞小嶼就往聞?wù)樯磉呑稽c,捧過他哥的手慢慢按揉虎口。聞?wù)殡S他按,喝了點酒,低頭看聞小嶼的側(cè)臉,若有所思。 “想爸了?”他很少見聞小嶼這么晚還不睡覺,想來想去,猜是這個原因。 聞小嶼本沒往這方面想,被聞?wù)橐惶?,原本一直壓在心底的思念就冒了出來。他一直刻意不讓自己表現(xiàn)得太明顯,不想在家人面前一蹶不振,想學(xué)著父親和哥哥那樣堅強和冷靜。 可聞?wù)橹皇菃査痪洌汀班拧币宦暤拖骂^。想哭了。 聞?wù)樘謸н^聞小嶼,把人抱到身前,安撫地摸摸。夜寂靜,聞?wù)榈膽驯嘏捕?,聞小嶼嗅他哥身上的味道,緊貼著聞?wù)椴粍印?/br> 他抬頭看到窗外的天空,小聲說,“星星好暗。” 聞?wù)閾崦勑Z的額角,聲音低緩,“想看星星?” 聞小嶼搖頭。兩人安靜依偎在沙發(fā)上,夜色只映下一片模糊的影。酒杯里還剩一半紅酒,放在桌上沒動。 聞?wù)楹鋈徽f,“那天爸和我說了句話。” “什么?” “他說隨我喜歡什么人。”聞?wù)檎f,“就是希望我能有個伴?!?/br> 聞小嶼安靜片刻,聽到聞?wù)榈穆曇舻统?,仿佛心有所感,望向聞?wù)?,“你在后悔嗎??/br> 后悔從前和父親不親近,一意孤行惹父親生氣,總是讓父母接受自己,而對家人的困惑和不解置之不理。 沉默過后,聞?wù)榇?,“有時候......會?!?/br> “可你是他的驕傲。”聞小嶼握著聞?wù)榈氖种?,認(rèn)真說,“你們不需要很親近,就可以了解對方的想法,也能達(dá)到對方心中的期望。就算有不完美的地方,也不會影響你們的關(guān)系。” 聞?wù)橐恍?,“誰教你這么說的?” “我就是這么想的。”聞小嶼也有些難為情,但他不愿聞?wù)殡y過,還是堅持說出來。聞?wù)榈吐曅?,指腹撫過聞小嶼的臉頰,側(cè)過頭在他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你總是安慰別人?!甭?wù)榱魬俾勑Z發(fā)間的氣息,“自己的心事卻藏著不說。” 靜悄悄的房間里,聞?wù)榈奈菧厝嵋藨?zhàn)栗,還有若有若無的淡淡酒香。夜晚像一個魔法,隔絕了白日的所有不能和禁止,讓聞小嶼陷進(jìn)聞?wù)榈膽驯А?/br> 他握著聞?wù)榈氖种覆辉杆砷_,想起父親對他說“勇敢點,別怕”。他也想勇敢點,也知道愛一個人沒有錯。 可是愛上自己的哥哥,難道也要鼓足勇氣嗎? 面對一條布滿荊棘的荒蕪小路,聞小嶼無從走起。即使聞?wù)榕c他并肩同行,他也會害怕荊棘扎痛了他哥,怕走到最后是無盡的池沼淹沒他們。 可若因前路有難而止步不前,是否是懦夫的行為?聞小嶼曾選擇了放棄,而后便是時間每走一天,他就痛苦和折磨一天。 失去了稀世的珍寶,即使回歸正常的生活,無人苛責(zé)、無人詫異,甚至滿是鮮花與贊美。只有他自己知道,珍寶的離去剝走了他心臟的一部分。 如此他也再無法像皮雅芙那樣,即使一生命途多舛,先后失去摯友、親人與愛人,也依舊能夠說出那句話—— [我無怨無悔,沒有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