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日陰雨，山上的泥土吸飽了水，一踩就是一個泥水坑。

    再老練的獵手，在被雨迷蒙的山里，也難免迷失方向。

    視線，氣味，一切混沌不辨，只有水氣。

    鋪天蓋地的水氣。

    柳青綴在阿岳身后，二人相隔一丈遠(yuǎn)，深一腳淺一腳，艱難地沿著河道跋涉。

    因?yàn)橄掠?，河水漲的很高，岸邊叢草一半浸在水里，濕泥黏糊著腳底。

    阿岳肩上扛著一個接近半人高的包袱，腳程并不慢。柳青在他身后觀察，從他走路的姿勢，看出了點(diǎn)什么：“你學(xué)過武功？”

    阿岳很是靦腆地說：“小時(shí)候，太老爺教過打拳，我們這批家生子，都跟著學(xué)了點(diǎn)?！?/br>
    柳青想起了聞清，覺得神奇：“你們聞府的家仆，各個識文斷字，又學(xué)過武功，還有什么是你們不會的嗎？”

    阿岳相當(dāng)不自在地?fù)狭藫项^，不知道這話要怎么接，哽了半天，說：“先生……先生小心，山路陡峭，危險(xiǎn)。”

    這一段幾乎是平地，因此這話一出，氣氛更顯尷尬了。

    一路上，柳青幾次拋出話頭，均以阿岳接不住話告終。柳青從未見過這樣悶的葫蘆，比聞清還悶上幾分，倒是覺得挺有意思。

    地勢開始上行的時(shí)候，阿岳指著山腰某一處，說：“這條河叫白石子河，有一半通到前方山腹里，是條暗河。”

    柳青順著阿岳的指示看去，果然山腹中間豁開了一個狹小的洞口，將河流吞入幽暗。

    阿岳又指向前側(cè)低矮的土丘，說：“這座山叫鷹嘴巖，翻過去就是白石礦坑?！?/br>
    似乎只是為了盡到向?qū)У谋韭?，阿岳勉?qiáng)憋出這幾句話，就一個字也憋不出來了。

    行至半山，濕氣愈重。柳青遙聽見山的另一側(cè)傳來隱約的轟響，側(cè)耳分辨：“前方有瀑布？”

    阿岳在前方道：“當(dāng)初礦洞塌陷的時(shí)候，截?cái)嗔税岛?，所以形成了瀑布?！?/br>
    柳青數(shù)著地上腳印，沒過多久，阿岳忽然停下腳步，前方赫然是斷崖。

    柳青差點(diǎn)撞上他，疑惑道：“沒有路了？”

    “這里就是鷹嘴巖。”阿岳跺了跺腳下光裸的巖石，一指前方斷崖，“原本沒有懸崖，也沒有這座瀑布，礦洞塌了以后才有的。”

    柳青走到懸崖邊向下看去，沉默了。

    懸崖下方是一個深數(shù)十丈的天坑，采礦導(dǎo)致的地陷，致使四周地表垂直塌陷下去，以鷹嘴巖為中心，往兩側(cè)擴(kuò)開一個彎月形的深坑。

    深坑邊緣與地面幾成垂直之勢，塌的十分陡峭，仿佛大地被巨斧砍了一刀，留下狹長的傷口，令人望之生畏。

    貫穿山腹的暗河從巖壁中間奔騰而出，呈一道白練垂直注入地心，匯成一個幽暗的深潭。

    坑底光線昏暗，縱是柳青目力絕佳，也只能看清瀑布周圍的底潭，稍往遠(yuǎn)處，礦洞延伸到山腹的陰影中，依稀可見爬滿荒植草被的廢棄設(shè)施，是采礦留下的遺跡。再往深處，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疾風(fēng)越過懸崖，回旋著沉下坑底，發(fā)出悠長的鳴響。

    柳青后退一步，拍了拍阿岳：“這坑，你下的去嗎？”

    阿岳敦實(shí)地傻笑：“主人說了，我不下礦，只要先生下去?！?/br>
    柳青扶額，道：“要不，我們今日先回去吧？”

    阿岳不解其意：“為何？”

    柳青早料到這趟差事不好辦，但是沒想到如此難辦，牙根隱隱抽疼起來：“你的主人，莫不是對我有什么誤會？我輕功是還行，但是這個坡度，徒手下礦是不可能的，除非……”

    阿岳解下肩上的包裹，解開，掏出一捆繩索和鐵鎬。

    柳青：“……除非有攀山的工具。嗐，早點(diǎn)拿出來不就好了！”

    阿岳憨憨地抓了把頭發(fā)。

    柳青扯緊了腰上的繩扣，思來想去，說：“我還是不放心。你這身板，拽得動繩索嗎？”

    阿岳比了個沒問題的手勢。

    柳青嘆了口氣，說：“這山巖比和尚的腦袋瓢還禿，連個樹樁都沒有，不然還能找個固定的地方。罷了，我下的慢一些，你千萬穩(wěn)?。　?/br>
    柳青并不指望這人以臂力將自己懸下去，仍是運(yùn)轉(zhuǎn)輕功，利用峭壁的凸起作為落腳點(diǎn)，輕盈輾轉(zhuǎn)騰挪，繩索綁著只是以防不測。

    越是接近坑底，光線越幽暗，而瀑布的轟響愈發(fā)震耳欲聾?？諝庵械教幎际潜蛔菜榈募?xì)小水珠，衣料浸濕了，緊緊粘在皮膚上，限制了他的動作。

    柳青覺得難受。他現(xiàn)在距離坑底落差不到十丈，沖動一點(diǎn)，直接跳也是可以的。

    就在這時(shí)，腳下支撐的山壁不祥地震顫起來。

    震感隔著靴底傳來。起先柳青以為是瀑布的震動，但他隨即發(fā)現(xiàn)不對，這震感是從上方傳來的。

    頭頂光線驟暗。柳青來不及思考發(fā)生了什么，全憑本能，松手的同時(shí)猛蹬巖壁，以重力墜下坑底，落地側(cè)滾避開，一大塊落石轟然撞地，距離他的頭顱不到三尺。

    只差一點(diǎn)，腦袋瓢就要開花！

    柳青耳骨劇痛，落地的沖擊讓他短暫失聰，喉頭泛起腥甜，也不知肋骨斷了沒有。柳青咬緊一口血抬頭，看到了令他肝膽俱裂的一幕。

    陡峭危崖上，巖壁裂開了大片蜘蛛網(wǎng)似的縫隙，這裂隙迅速擴(kuò)大，表層土方與巖石的碎塊正在剝落。

    山體發(fā)出巨大的悲鳴，泥雨裹挾著大小碎石，山呼海嘯一樣迎面傾覆下來。

    塌方！

    原來連日陰雨，山體被雨水腐蝕了結(jié)構(gòu)，土層變的松動。但是為什么，早不塌晚不塌，偏偏在他下礦的這個時(shí)候？

    柳青猛扯腰上繩索，提醒阿岳拽他上去，扯了個空——方才跳崖的時(shí)候，那繩索早已從中間斷開了！

    最后的僥幸蕩然無存。柳青猛然打出一掌氣勁，擊穿撲面而來的泥雨，往來處看去。

    懸崖高處的鷹嘴巖上空無一人，阿岳已經(jīng)不知所蹤。

    又一塊巨石轟然砸下，柳青劈掌震碎巖石，四濺的泥漿遮擋了視線，頭腦在這一刻異常清明，先前想不通的地方逐一浮現(xiàn)，串成再明顯不過的事實(shí)：

    聞蘇要?dú)⑺?/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