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故意把顧驕留在家里，臨出門前還給小孩使了個眼色，希望小孩能看懂，也希望二老能看在小孩的面子上，放何弘奕一馬。

    但門才剛闔上，氣氛陡然一變。

    三個大人和一個小孩，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面面相覷。

    茶幾上咕嚕嚕地?zé)莶璧臒崴魵鈴膲刈熘幸绯?，在客廳內(nèi)彌漫著氤氳的霧氣。隔著霧氣，四只眼睛肆無忌憚地打量何弘奕。

    何弘奕感覺自己現(xiàn)在像是動物園里的猴子，正襟危坐，供人觀賞。他以為人生的前二十幾年早已習(xí)慣注視的目光，沒料到眼下會這般如坐針氈，甚至不敢坐得太實，更不敢靠在沙發(fā)背上，生怕自己哪里不夠端正，給岳父岳母留下輕慢的壞印象。

    顧驕學(xué)著爸爸的模樣，挺直腰板，小手扶著兩邊的膝蓋。兩個人并排而坐，微微抿著唇，肖似的輪廓和下頜線，如出一轍的神態(tài)，就差把“父子”兩個字寫在臉上。

    水燒開了，霧氣四下散開來，何弘奕徹底地暴露在對方的眼皮子底下，手心不自覺在膝蓋上蹭了蹭。顧mama一邊泡茶，一邊打量著眼前這兩張酷似的臉龐，時而低頭嘆息，時而挑眉偷笑。倒是顧爸爸，堅毅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只是眉心的幾條川字紋出賣了他。

    三個大人各懷心思，小孩難得安靜，清澈的眼眸在大人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因為腿短夠不著地面，兩條小腿垂在沙發(fā)邊緣前前后后晃著。

    何弘奕安撫似的拍了拍顧驕的膝蓋，按住亂晃的小短腿，準(zhǔn)備開口聊點什么，比如眼前的茶。他輕咳一聲，反應(yīng)過來自己從來不喝茶，十幾年如一日喝的都是咖啡，關(guān)于茶的知識一無所知。

    茶香裊裊，顧mama給倒了一杯，遞給何弘奕，何弘奕訥訥地雙手接過，“謝謝阿姨?！?/br>
    “小何是吧？你別緊張哈，就當(dāng)自己家一樣的?！鳖檓ama笑瞇瞇地說，“這茶怎么樣？還喝得慣吧？”

    這可是她這次出門旅游專門買來準(zhǔn)備招待貴客的好茶，想著給一秋帶一份過來，沒想到派上用場了。何弘奕一進(jìn)門，顧mama從他的氣質(zhì)以及低調(diào)又不失貴氣的裝束上也能大概看出來，眼前這個青年的家境應(yīng)該不錯。她作為兒子的“娘家人”，可不能落了下風(fēng)。顧mama心中暗暗較著勁兒，一臉期待地看著何弘奕。

    顧爸爸則一手端著茶杯，一手掀起杯蓋，杯蓋在杯緣蹭了蹭，看似在事不關(guān)己地品著茶香，但何弘奕能感覺到那一雙眼睛正透過杯蓋和杯子之間的縫隙繼續(xù)審視他。

    何弘奕暗中握了握拳：難道這是要考察我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熟悉程度？沒聽一秋說過爸媽是茶文化愛好者啊……

    何弘奕暗中發(fā)愁，但他靈機一動，想到品茶和品咖啡應(yīng)該大同小異，準(zhǔn)備來個舉一反三，遷移一下自己在喝咖啡方面的經(jīng)驗，順便再通過茶與咖啡簡略談?wù)剸|西方文化之間的差異。

    “挺好的?！焙魏朕容p輕抿了一口，清了清喉嚨，“我之前幾年都在國外，很難有機會喝到好茶，不過我以為……”

    何弘奕不知道是哪句話觸到了岳父大人的逆鱗，還沒待他好好發(fā)揮，只聽“吭”的一聲，水花四濺，玻璃在茶幾上撞出鏗鏘有力的聲音。

    “豈有此理！”顧爸爸重重放下茶杯，乳白色的瓷骨杯碎成兩半。

    小孩兒嚇了一跳，肩膀抖了一下，驚恐地看著爺爺，差點沒哭出聲來。何弘奕的手也抖了一下，guntang的茶水淋在指尖，他沒顧上指尖火辣辣的疼，忙摟緊了身旁的顧驕，溫柔地拍著小孩的背。

    倘若站在對方的立場，何弘奕其實完全理解顧爸老丈人看女婿，哪哪都看不順眼的心情，畢竟他早上才剛經(jīng)歷了和葉嶠對峙的那一出。但兒子無意間被牽連進(jìn)來，何弘奕還是有些生氣，看向顧爸的眼神也不再如最初那般溫良，甚至帶著一絲冷峻和怒意。

    兩個男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劍拔弩張，連小孩兒都覺得不對勁了。

    “爺爺，爸爸，你們這是怎么了？”顧驕紅著眼圈，扯了扯何弘奕的衣角。

    “呵?！鳖櫚职州p蔑一笑，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盯著何弘奕，話卻是對孫子說的，“你什么時候多了個爸爸，我這個做爺爺?shù)脑趺床恢?？記住，你姓顧，你爸爸叫顧一秋?！?/br>
    “我有兩個爸爸呀，除了顧爸爸，何爸爸也是我爸爸呀。”小孩不無得意地道。為了夠到爸爸，顧驕站到沙發(fā)上，單薄的小手臂攬住何弘奕的背，端著一張臉放在何弘奕的肩上，驕傲地宣布：“很多人都說我跟爸爸長得像呢，是吧，爸爸？”

    “嗯?！焙魏朕雀屑さ孛嗣鹤拥暮竽X勺，勾了勾嘴角，有些想笑。余光瞄了一眼岳父大人黑沉沉的臉色，還是忍住了。

    “噗……”不過岳母大人已經(jīng)忍不住，率先笑出了聲。

    顧爸爸尷尬地輕咳一聲，還是指著他的鼻子罵道：“卑鄙，欺負(fù)小孩還小不懂事。不過有些人能不能要點臉，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像你這么不要臉了嗎？”

    這話說得十分難聽，又不明不白。

    長這么大頭一回被人指著鼻子罵不要臉，何弘奕心里斷然不會舒服。但對方話里的指責(zé)意味他隱約能聽個幾分，所以耐著性子討個明白，“叔叔這話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如果我有什么做錯的地方，我一定改?！?/br>
    顧爸爸見他態(tài)度還算謙和，語氣也緩和一些，話還是照樣風(fēng)涼，“你平白無故消失四五年，突然出現(xiàn)就當(dāng)上了現(xiàn)成的爹。你說這是要臉的人能做出來的事兒嗎？”

    何弘奕總算是聽明白了，剛才不是還在談茶葉的事兒嗎？怎么話鋒一轉(zhuǎn)就說到認(rèn)親了？不過這個他能解釋啊，見到顧驕之前他也還被蒙在鼓里呢。不待何弘奕反應(yīng)，顧mama先發(fā)作了。

    “死老頭子，你什么毛病，不會好好說話?。慷紘樀胶⒆恿?。”顧mama瞪了顧爸爸一眼，笑著解圍道：“小何，你別往心里去哈。他就這個德行，說話直。不過話糙理不糙，你說你一直都在國外，五年來杳無音信，我們之前也從來沒聽秋兒提過你，突然出現(xiàn)就說是我們秋兒的……那個……對于我們老人家來說，一時間接受起來有點難度?！?/br>
    顧mama這圍解的，簡直就是換種方式再把何弘奕罵一遍。

    敢情這兩人是一個唱紅臉，一個唱黑臉，都不好對付。

    看來聯(lián)合丈母娘的策略眼下是希望渺茫，何弘奕臉上一陣紅一陣白，擦著額間的冷汗，心里把一秋罵了幾百遍：你現(xiàn)在回來救我的話，還能給我收個全尸。

    顧爸爸又補了一刀，“就算我們勉強接受了，你覺得驕驕過一兩年懂事之后，能接受你這么個便宜爸爸嗎？是吧，驕驕？”

    我兒子早就已經(jīng)接受我了，何弘奕心道?？偹惆饣匾痪至耍魏朕让佳坶W過一絲得意，幸好提前和小孩兒培養(yǎng)了感情。

    何弘奕拉著顧驕的手，哄道：“驕驕，你告訴爺爺，喜歡爸爸嗎？是不是要和爸爸永遠(yuǎn)在一起？”

    “……？”顧驕則一臉茫然，“爸爸，什么是便宜爸爸呀？”

    何弘奕：……

    空氣突然安靜。

    恰在此時，門外有響動。除了爸爸交代的老抽，一秋還買了一些年貨，所以進(jìn)門時手上拎著大包小包，零食飲料。

    何弘奕仿佛得救一般，欣喜地朝他走去。

    二老的眼神也落在他身上。

    一秋被三雙眼睛盯得渾身不自在，放下袋子，疑惑道：＂怎么了？你們在聊什么？＂

    顧驕看到地上的零食，小短腿跑得飛快，領(lǐng)先何弘奕一步抱住一秋的大腿，冷不丁問道：“爸爸，爸爸，爺爺說何爸爸是我的便宜爸爸，什么是便宜爸爸呀？”

    眾人都愣了一下，何弘奕僵在半路上，進(jìn)退兩難。

    幾乎是下一秒，房間內(nèi)爆發(fā)出顧mama爽朗的笑聲。

    何弘奕感覺自己今天遭遇了人生最大的滑鐵盧，一臉的生無可戀，委屈巴巴地望著一秋。

    一秋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爸媽，大致能猜個七八分。

    一秋深呼吸幾次，堅定地走向何弘奕，握住他修長而溫暖的手，兩個人十指緊扣，然后走到爸媽面前，鞠了一個躬，“爸，媽，五年前的事即使是個錯誤，也是我不對，不能怪何弘奕，他什么都不知情。以前我一直以為是我一廂情愿，但即使如此，我也從來沒有后悔過，不后悔放棄滬上最好的投行機會，不后悔辭職回家，不后悔自作主張將孩子生下，不后悔一個人將驕驕養(yǎng)這么大，當(dāng)然也要感謝爸爸mama五年來對我的照顧。至于何弘奕……”

    一秋頓了頓，看了男人一眼，繼續(xù)道：“即使我們錯過了五年，他也不是什么便宜爸爸，他是我孩子的爸爸，找個時間我會向你們解釋清楚的，希望你們不要因為心疼我，而遷怒于他?！?/br>
    一秋這話娓娓道來，說得又懇切又動人，他的聲音有些顫抖，說到最后哽咽起來，聽起來甚至有些悲壯，中心意思卻很強勢：有什么事情沖我來，不要為難我男人。

    何弘奕心里仿佛有暖流淌過，甚至感謝岳父岳母方才的為難，不然他也沒機會聽到一秋如此真切的心里話。

    只是二老臉上的表情就很微妙了，特別是顧爸爸，川字紋皺得更深，黑沉沉的臉色，仿佛烏云密布。

    顧mama就平靜許多，加上之前多少了解過一些情況，所以也沒那么驚訝。她不動聲色地看著兩人緊握的雙手，很快就注意到一秋無名指上的戒指，瞪大了雙眼，坐不住了，“顧一秋，你確實該好好教育教育了。從小你就比一般孩子乖巧，從沒打過你，沒想到你真是越大越不像話了。五年前悶不吭聲給我領(lǐng)回一個孩子也就算了，五年后……你這……”

    顧mama指了指一秋無名指上的戒指，焦躁地在屋里來回走動，“你這都準(zhǔn)備跟人結(jié)婚了，才把人領(lǐng)回來，是當(dāng)我和你爸死了嗎？不，不，如果我們今天沒回來，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告訴我們……我把你養(yǎng)這么大，我……”

    說著說著，顧mama兀自哭了起來。

    一秋這才發(fā)現(xiàn)，早上男人套在他無名指上的戒指忘記脫下來了。

    其實他跟何弘奕的關(guān)系也才剛剛確定下來，兩人正式相處的時間很短暫。未來很多事情他都沒有把握，雖然何弘奕提出結(jié)婚，但他以為男人大概率是出于責(zé)任，或許還有一時的激情。但是等激情褪去之后呢？難道仰仗著男人對孩子的責(zé)任要一直捆綁著他嗎？

    一秋自然是不愿意的，所以眼下根本沒有結(jié)婚的打算。沒想到卻讓母親誤會了，一秋有些內(nèi)疚，然而當(dāng)著何弘奕的面，自己這一番顧慮卻也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解釋。

    何弘奕卻誤會了，以為一秋這是答應(yīng)了他的求婚，眉梢一喜，又給二老鞠了個躬，誠懇道：“爸，媽。請允許我這樣叫你們?！蹦腥怂坪跬蝗恍邼饋?，耳根子發(fā)紅，“以前的我是個膽小鬼，不敢面對自己的感情，導(dǎo)致我和一秋之間錯過了太多時間。很慶幸因為一秋的堅持，才有了驕驕，請你們相信我，以后我會好好愛護(hù)他，照顧他，不再讓他受一點點委屈?！?/br>
    說到最后，何弘奕深情地望著一秋，一秋的眼里也閃著淚光。

    兩人的架勢看著像是要直接進(jìn)入教堂。

    顧mama擦了擦眼淚，若有所思地打量眼前的年輕人。

    四個大人都沒有說話，

    啪啪啪，清脆而不甚響亮的掌聲響起，顧驕欣喜道：“耶！爸爸和爸爸要結(jié)婚嘍！”

    “不過驕驕好餓啊，在給爸爸們辦婚禮之前，能不能先吃飯?！鳖欜溍《亲樱行┖π摺?/br>
    一秋破涕為笑，“對哦，爸，媽，我們還是先吃飯吧，大家都餓了?！?/br>
    “氣飽了。”顧爸爸哼了一聲，站起身往外走，“胳膊肘往外拐的東西，白養(yǎng)你這么大了。”

    大門“砰”的一聲關(guān)上。

    何弘奕和一秋對視一眼，看著男人緊張的神色，一秋有些為難。

    顧mama寬慰道：“算了，別理他，死老頭子一會兒就想開了，我們先吃飯。”

    “我還是去看看。”何弘奕在一秋的額頭上親了一下，跟了出去。

    那扇門重新關(guān)上的時候，顧mama摟住一秋的脖子，朝門口方向看了看，神秘一笑：“我兒子眼光還行嘛，這腿長，這臉蛋，比我想象中帥多了！”

    一秋臉紅，“媽，你胡說八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