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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來的時候躺在沙發(fā)上,頭枕著布徹爾的大腿。睜開眼睛,視線所及之處沒有血跡、沒有豆腐一樣爛在各處的腦漿和碎rou,有一瞬間,我?guī)缀跻詾橐磺兄皇俏易砭坪笞鲞^的一個噩夢。直到我發(fā)現(xiàn)我的袖口還帶著血跡,而腳底下有一塊黑塑料布包裹起來的東西,露出一角紅色的衣擺。我很不愿意去想象里面的內(nèi)容。 “你醒了?”布徹爾說,“現(xiàn)在十點了?!?/br> 他的聲音聽起來那么冷靜,只是很疲憊。我從他的眼睛里看不見什么愧疚和恐懼,他的緊張甚至遠不如那天等我去見他的物理老師。 我抬手甩了他一巴掌。 布徹爾捂著臉,怔怔地看著我,滿臉不可思議。這是他人生中頭一次挨我的打,看起來委屈極了,但我看著他,無法不想起他提著刀居高臨下看我時的模樣。 難堪地沉默片刻,布徹爾說:“佩特拉為能不能去參加安娜的生日派對跟她爸爸吵架了,她偷溜出來,最后來了我們家。她說來的路上一個人也沒有?!?/br> “一個人也沒有?” “當(dāng)時雨很大?!?/br> “我們的鄰居?” “她是翻窗來的,進了你的臥室?!?/br> 我房間的窗戶正對著后院,大半被一顆橡樹擋住,投過枝葉的間隙,勉強能看見底下花圃里的那些玫瑰。橡樹可以擋住很多東西。 我沉默了很久,點了一支煙,叼在嘴上,回到臥室,對著大開的窗戶久久失神。我努力地想象佩特拉是如何攀著橡樹翻進屋來。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布徹爾沒有告訴我,這個答案我一生也不會知道,不過無所謂了。 片刻后,一雙手環(huán)住了我的腰。我聞到我們家慣用的洗發(fā)露的味道,布徹爾。 我掙扎了一下,他沒有放開我,反而把頭埋進我的肩窩。過了一會兒,我感到肩膀上濕了一片,隨后聽見布徹爾極輕的哽咽。 盡管有一刻我難以抑制地怨恨他,但還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我……”我開口,驚覺自己的聲音竟然這么艱澀,緩了一會兒才說,“我把她……收拾一下。明天去藥廠的時候,順便把她帶走。” “我來幫你吧,爸爸。”布徹爾說。 我嘆了口氣,拉開他的手,轉(zhuǎn)過身:“抬起頭看我,布徹爾·賽德斯?!?/br> 他順從地抬起頭來,面對著我,眼眶泛紅。 我說:“明天你還得去上學(xué),明白嗎?平常怎么樣,明天就怎么樣。有任何人問起你,別說你今晚見過她。去睡吧。” 布徹爾沉默地看著我,點了點頭。 我解開腳下的塑料袋,佩特拉面目全非的尸體又一次暴露在我的眼前,撲鼻而來的是一種血rou開始腐敗的臭味,曾經(jīng)她的呼吸那么甜美,少女的焦糖甜味,現(xiàn)在,她散發(fā)出的這種可怖的氣息連最親密的情人也望而卻步。 我站起來去洗了手,戴上橡膠手套?;氐脚逄乩磉叄剿吏~一般冰冷的皮膚,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暈血癥不治而愈。 當(dāng)年在阿富汗的時候,我,治療活人、死人,介于呼吸和緘默之間的人——流水線上一個麻木的屠夫。 我摸著她,佩特拉,難以抑制地哭了起來。她的傷口開始干涸,但仍然能用手指攪出一點粘膩的聲音,像年老的女人的陰阜。她死了。我不確定這對我來說意味著什么,我有些悵然若失,但我的手里何曾不是空無一物? 事到如今,我唯一慶幸的事就是死去的不是布徹爾,而佩特拉只是一個混血的黑女人。 對于處理尸體,我也不是很有經(jīng)驗。 我用黑塑料布墊著,把她拖到浴室,放在瓷磚地板上,等她的血流干凈,在等待的期間,我捏著刀在她的臉上又添了幾道傷口,然后把她每根手指的指腹涂上一層膠水來掩蓋指紋,雖然我不覺得芝加哥警方有能力通過這個識別出人的身份。 等了大約二十分鐘,我用淋浴頭把血都沖進下水道,拿了最大號的垃圾袋在她身上比劃了一下,悲哀地發(fā)現(xiàn),哪怕她是一個小個子女人,也不能全須全尾地裝進袋子里。不得已,我只好拿出才買不久的菜刀,砍斷了她的腳踝、膝蓋、手腕,手肘。還是不行。我最后只能砍斷了她的脖子,一共五下,她的頭才離開身體。 我把我面目全非的佩特拉裝進塑料袋里,扎緊,在外面又套了一層麻袋??床灰娝哪槪矣芍缘馗械揭魂囕p松。 我站起來,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哪怕墊了塑料布,還是有一條血跡一路拖拽過來。我又擦了地板,兩遍,一路擦回去,緩了好一會兒才直起腰來。 我本來想現(xiàn)在一鼓作氣把麻袋塞進后備箱,又怕經(jīng)過一個晚上的發(fā)酵,尸體的味道會永遠留在我的車?yán)?。我于是把它拖到陽臺上。這是我人生頭一次這么慶幸當(dāng)時買的是獨棟平房而不是公寓,房子之間相隔甚遠,再怎么順風(fēng),鄰居們也不會聞到臭味。 做完這一切,基本就算結(jié)束了。我才舒了一口氣,突然想到手套還戴在手上,我看著手套上的血,心跳驟然加快,頭腦一片空白,一種突如其來的狂怒和無力感幾乎把我氣得哭起來。 我緊緊攥起拳頭,喉嚨里擠出含混不清的壓抑的吼叫,摘下手套猛甩到地上,揮起拳頭狠狠往墻上砸,一下!兩下!三下!……第四次,我才抬起手,就被握住了手腕。布徹爾不知道什么時候來的,他強硬地把我攬進懷里,拍著我的背,說:“爸爸,爸爸,嘿,冷靜一下,你怎么了?” “手套!沒有塞進袋子里!”我大吼著,“去他媽的手套!手套!該死的……” 我說不下去了。我把頭抵在他的胸口上,失聲痛哭?;盍怂氖辏覐膩頉]有哪一刻像現(xiàn)在哭得這么失態(tài)。僅僅是為了一雙手套嗎?為佩特拉?或者只是我狗屎一樣的人生? 我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