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見家門口的地毯下夾著一張紙條。拿起來一看，是一張撕了一半的空白罰單，背面寫著“致賽德斯先生”，希望我抽空到警局一趟，做個筆錄。

    這樣也好。我把紙揉成一團(tuán)，扔進(jìn)垃圾桶里。我怕他們進(jìn)屋來看到哪個角落里不該出現(xiàn)的東西。不如現(xiàn)在就去吧。

    我們住在芝加哥邊上的小鎮(zhèn)，鎮(zhèn)子不大，警局離我家雖然不怎么近，但坐馬車又顯得有點(diǎn)奢侈，所以我是走路去的，走得很慢，但很平穩(wěn)，像一個正常的跛子。可悲的是，對這種反自然的行為，我適應(yīng)得很好?；蛘哒f……不，沒有或者說。盡管我討厭布徹爾那樣對我，但要我承認(rèn)亨特比布徹爾好，哪怕在zuoai的方面，我也絕不答應(yīng)。無論如何，布徹爾作為我兒子的時候一定是最好的。

    值班的警員接待了我，然后，另一個警員帶我去房間里做了筆錄，木頭椅子發(fā)出的吱呀響聲把我嚇了一跳。我看著對面這個一身警服的人，不可避免地手心出汗，好在我并不容易臉紅，大概面上看來還是正常的。他照常問了我一些問題，問到佩特拉的事的時候我格外注意，他提起佩特拉這個名字，我控制自己不要抬起眼睛或者表露出任何聽過這個詞語的樣子；他說她是個黑人女孩——蠢貨，她是黑白混血。我露出了一點(diǎn)嫌棄的表情，但他沒有在意，這個警員有南方口音。最后，他告訴我：“這樣就可以了?！闭旅弊觼?，和我握了握手，送我出去。

    出門的時候，一個人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闖進(jìn)來，我旁邊的這個警員恭順地叫了一聲：“探長?！蔽也桓信d趣，默默往外走，聽見身后腳步一頓，有一道視線從背后刺過來。

    我下意識地轉(zhuǎn)過頭，看見那個被叫作探長的男人正皺著眉盯著我。我不認(rèn)識他。我問：“有什么事嗎？”

    “你，”他說，“你就是那個不賣給我藥的家伙?！?/br>
    我一聽這話，感覺更奇怪了。芝加哥雖然落魄，卻有很多人。以前我往藥店跑得勤的時候，一天會見到的人數(shù)也數(shù)不清，難纏的家伙各有各的特色，以至于互相把對方淹沒在我的記憶里。我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事，只好根據(jù)猜測大概地說：“我不能售賣去向不明的砒霜，它可以毒鼠，但也是可以殺人的?！?/br>
    探長從鼻子里吭哧了一聲——偷偷說，我最討厭和這種固執(zhí)的老男人交涉。然后他別開了視線，不耐煩地?fù)]揮手，我無意久留，剛轉(zhuǎn)過身，就聽見他在背后嘟囔著：“不是什么砒霜?！?/br>
    是嗎？我花了一秒鐘回憶了一下，仍然什么也沒有想起來。這件事很快被我拋在腦后。

    回到家以后，我洗了個澡，本來還沒什么感覺，一沖完熱水，就好像給泡軟了一樣再也提不起勁來。我得搞點(diǎn)酒喝。

    現(xiàn)在天氣逐漸熱了起來，我松松垮垮披了一件睡袍，提著酒瓶子在家里晃蕩，好像第一次來看房子的時候那樣，一寸一寸踱過去，糊里糊涂的，什么也沒注意到。酒瓶底很厚。它有快一個巴掌那么寬，不知道能不能塞進(jìn)嘴里？我想到那些吃了燈泡然后吐不出來的倒霉鬼，自顧自笑了一陣，突然非常寂寞。布徹爾沒這么早放學(xué)回家，我開始想他了。如果家里有一只狗呢，這種孤獨(dú)會緩解一點(diǎn)嗎？我想到那條金毛犬小羊。它的尾巴掃著我的小腿，亨特……

    哦，停下。

    可是我還是不可避免地把布徹爾和亨特拿來比較。疼痛的印象已經(jīng)很淡了，我開始越來越感到疲憊和不安。我想了很久，確信我希望有人愛我，或者不用愛，只是感興趣，哪怕是對我的身體感興趣。告訴我，我不只是一個醉醺醺的一無是處的老東西。告訴我我的人生還沒有按下暫停。我不記得是誰說的，衰老就是再也沒有人對你感到好奇……我太害怕了，不知道在怕些什么。

    我躺上床——不是我的床，布徹爾的。我在被子里聞到布徹爾的味道，他的枕頭上有一根頭發(fā)，我把它含進(jìn)嘴里。我把整個身體都深深埋進(jìn)被子里，我給布徹爾的被子比我自己的要更輕更軟，這樣感覺很舒服，我很快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把我扶起來，輕輕晃了晃。我瞇著眼睛看見面前有個人影，身上有很熟悉的味道，我湊上去嗅了一下，他順勢摟住我，那雙手臂穩(wěn)重而有力。我鉆進(jìn)他懷里，深深吸了一口氣，頭頂上傳來一聲嘆息：“你生病了嗎，蘇伊？”

    我愣了一下。布徹爾。

    他大概察覺到了我僵硬的抗拒，把我抱得更緊，甚至半個身子壓上來，直到我叫喚起來為止。

    “你還有一個最后的機(jī)會。”他說。

    “什么？”

    他吻住我。我本來反應(yīng)就不快，現(xiàn)在更是像被燈照到的動物一樣呆住了，直到他把舌頭伸進(jìn)來，我才推開他，警告他別再這樣做。

    “必須要說的是，”布徹爾說，“沒有人會默許自己的親生兒子抱住自己，像對一個情人那樣。你應(yīng)該知道我快成年了吧，爸爸？如果你對我沒有多余的意思，就不應(yīng)該邀請我一起洗澡。你就不應(yīng)該晚上和我睡在同一張床上，用你的腿勾住我的腰?！?/br>
    “什么…！”我聽得面紅耳赤，還想辯解，沒開口就被他截住了話頭。

    “如果你希望我變得‘正?！饋?，”他說，“至少先管好你自己的rou。為什么要跟我的女朋友上床，蘇伊？”

    一提起佩特拉，我就像被扎了一下的氣球，徹底xiele氣。我沉默很久，囁嚅著說對不起。盡管這個詞如此軟弱，而且永遠(yuǎn)不能在必要的時候派上相應(yīng)的用場。布徹爾不再說話了，我感覺我就像一條被痛罵了一頓的狗，盡可能把自己蜷縮起來，又想嗚咽又不敢發(fā)出太大的聲音。

    “別提佩特拉了，行嗎？”我問。他還是一副固執(zhí)的表情。

    就在我以為又要和他打起來的時候，突然，我打了個酒嗝，布徹爾板著的臉?biāo)蓜恿?，露出一絲笑意，我惱火地盯著他。突然，他眉頭一皺，把手伸進(jìn)被子里來，摸出了一只空酒瓶。我看到這東西的時候，也愣了一下，自己都有點(diǎn)疑惑怎么會把它帶上床來，它還被我給捂熱了。

    “蘇伊，腦袋清楚一點(diǎn)不會要了你的命。”

    布徹爾鉆進(jìn)被子里來，像他小時候那樣騎在我的跨上，扶著我的肚子；但他現(xiàn)在早就不是個坐在我身上也輕飄飄的小東西了，他的手一直摸向孩子絕不會想到的地方。我連忙捉住他的手腕，制止了他。

    “我還……很痛?！碧彀。馐钦f出這句話就讓我羞恥得想死。好在布徹爾自覺理虧，接受了這個說法。膩了一會兒，他去廚房做飯，好一會兒我才松開攥得緊緊的拳頭，指甲在掌心里刻下四個弧形的凹痕。

    布徹爾，在的不知道有什么問題的孩子，我真怕他萬一發(fā)現(xiàn)了什么就會去殺了亨特。雖然我非常討厭我的鄰居，但是，我很確信，無論經(jīng)歷了什么難以承受的變故，正常的生活都絕不可能靠殺人的手段取得。

    假如它還有可能正常起來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