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我一個人從床上醒來，推門走出臥室，看見西里安在樓下客廳煮咖啡?！霸缟虾?，”他抬頭看我，“咖啡馬上就好了。”

    我走下樓，接過西里安遞來的熱咖啡，苦澀的香氣彌漫開來。的確是很不錯的咖啡，我說。而西里安看了看我，說：“你看起來好多了，應(yīng)該隨時都可以走?！?/br>
    他的態(tài)度幾乎讓我有些吃驚。“呃，是的，”我說，“我正要走了?！?/br>
    一陣沉默。

    過了一會兒，我又問他：“你今天要去上班嗎？”

    他看了一眼日歷：“當(dāng)然?！?/br>
    我不知道他聽到今天的新聞時會作何感想。在心里，我近乎惡意地想象著西里安聽聞探長死訊時驚駭?shù)谋砬?，但?dāng)我用余光看他，就知道我想象中的一切都不會在現(xiàn)實里發(fā)生。盡管他很快地喝完了咖啡，卻還是一副精疲力盡的樣子，好像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他都并不在乎。

    ＊＊

    我步行回家，遠(yuǎn)遠(yuǎn)看見我家門口站著一個紅發(fā)的人影。腳步停頓了一下，走過去一看，果然是亨特。他看起來很不修邊幅，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緊繃和焦慮的氣息。

    走到我家門前的臺階下，我抬頭看著他：“你怎么了？”

    “小羊去哪兒了？”他問。

    “……什么？”我茫然地問。

    緊接著，他提著我的領(lǐng)子，把我摜在墻上。我嚇了一跳，縮著脖子，聽他在我的耳邊大吼：“你把我的狗弄到哪里去了？”

    我嚇了一跳，使勁把他推開，他踉蹌下了臺階，差點跌倒在地。我和亨特面面相覷，他的眼睛通紅，馬上要哭出來了似的。

    “……你真的不知道？”

    我搖搖頭。

    亨特的臉色變得更加蒼白，好像瞬間被擊垮了一樣?？紤]了一會兒，我打開門，示意他進(jìn)來。

    亨特坐在我對面的沙發(fā)上，低著頭，手里捧著一杯咖啡，把杯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來轉(zhuǎn)去?？Х鹊臒岫劝阉氖纸o燙得發(fā)紅，他卻好像無知無覺，我甚至不敢開口破壞這一陣沉默。

    “今天早上，我發(fā)現(xiàn)小羊不見了。”

    “……你為什么會覺得是我呢？”

    “小羊很怕生，只有見到熟人才不會叫。我什么聲音也沒聽到，它怎么會那樣一聲不吭地消失了？”

    “昨晚回去之后，你的前院門關(guān)了嗎？”

    我問完之后，他沉默了，垂下頭，只讓我看到他的紅發(fā)?！靶⊙蛞郧皬膩聿粫y跑?！彼f。我從他的身上聞到了自責(zé)，那是一種濕乎乎的眼淚的氣味。

    半晌，他嘆了口氣，說：“對不起?！?/br>
    我真沒想到這輩子還能聽見亨特說出對不起這個詞，只是在此情此景下，我也感到非常壓抑。雖然亨特是個混蛋，但我也不討厭他的狗，那只傻乎乎的金毛犬，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后來我們沒有再說什么，他喝完了咖啡，我給他續(xù)了一杯熱牛奶，聞著牛奶的氣味，我又想到他和他的狗淋著雨站在我家門口的那天。亨特坐了一會兒就告辭了，離開時，近乎自言自語地說：“我是不是把你想得太壞了？”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現(xiàn)在我的腦袋里裝的全部都是我自己的事。

    亨特走后，我開車去藥廠進(jìn)購藥材，再運到芝加哥去。路程很長，看著沿途稱不上風(fēng)景的枯燥景色，低落的心情稍微緩解了一些。芝加哥還是熱鬧非凡，世博會帶來了源源不絕的游客，也制造出因為各種原因頭疼腦熱的病人。如果這種繁榮能一直持續(xù)下去就好了，我想著，完全忘記了當(dāng)初根本對它毫不抱有期待。

    藥店的伙計向我請了半天假回家探親，我趕到時，他正準(zhǔn)備離開?！澳阍诖蜢惹盎氐脕韱?？”我問。他點點頭，匆匆走了。我坐在柜臺上，戴上眼鏡，看記事本上記錄的一些個人訂單，按需求配好藥，等顧客上門來取。第一個來的是一位小個子的老太太，我的老主顧，丈夫在緬因州波特蘭經(jīng)營一家苗圃公司，而她自己也熱愛園藝，最初的那些年不厭其煩地教會了我如何將玫瑰種活。

    “好久不見，賽德斯先生?！?/br>
    “好久不見?！蔽野蜒b好的藥連同找零交給她，她沒有急著走，轉(zhuǎn)而問我的花怎么樣了。“都很不錯，只是有時候鬧蚜蟲?！蔽艺f。她說我在談到花的時候表情總是很溫柔。是嗎？我自己從來都沒有察覺。“說到蚜蟲……”她向我討了紙和筆，寫了一個配方給我，說這樣可以自制藥水來除蚜蟲，我打算回去就試試看。

    下午六點還差一刻，我的伙計回來了。把接下來的事情交給他，我終于可以回家。一想到有辦法去除玫瑰葉片上的那些蚜蟲，喜悅就涌上心頭。

    回到家，一打開門，就看見布徹爾手里拿著一本書，靠在流理臺上，身旁的燉鍋冒著熱氣?！疤K伊，”他放下書，“你回來了?！?/br>
    “嗯。今天有發(fā)生什么事嗎？”我應(yīng)了一聲，把那張配方從口袋里掏出來，開始嘗試配置藥水。布徹爾搖搖頭，湊過來在我身上嗅了一下：“你該洗澡了，爸爸?！彼课姨?，我的左邊耳朵有些發(fā)熱。

    “知道了?！蔽艺f。我從陽臺上把澆花壺收進(jìn)來，打了一點水，去院子里澆花，水珠掛在花瓣上，在淡漠的暮色下微微閃光。我的花種得很好，如果要說我有什么優(yōu)點，那可能就是這種當(dāng)園丁的能力了。

    忽然，我注意到花圃的角落里有一小叢玫瑰變得萎靡，我一開始以為是蚜蟲，捻了捻花瓣，發(fā)現(xiàn)卷邊微微干涸，不像健康的花瓣那樣，摸起來像一層薄而濕潤的皮膚。這種狀態(tài)更接近缺水，只有花店里那些剪下來的花枝會呈現(xiàn)出這種將死的形態(tài)，怎么會這樣？我戴上厚麻布手套，小心地?fù)荛_花叢，這一叢花下的土是松的，表面微微隆起。

    我感覺不太對，找來了鏟子，翻開松土——底下露出了一片沾了泥土的暗金色的毛發(fā)。我愣了一下，驚恐地把土全部撥開，就這樣，土里露出了一條狗的全貌，它吐著舌頭，嘴角的毛發(fā)上沾著已經(jīng)干涸結(jié)塊的嘔吐物，眼睛還微微睜著，散發(fā)出一股不詳?shù)臍馕丁?/br>
    鏟子從我手里滑落在地上。

    我呆滯地看著這片狼藉，良久，把手套從手上一把脫下來，甩在地上，沖進(jìn)房門，“布徹爾·賽德斯！”我大喊。

    布徹爾·賽德斯正在把湯舀進(jìn)碗里，頭也不抬，只是手抖了一下?！皩Σ黄??！彼f。他專注地看著面前的碗，用戴著手套的手把它托起來，輕輕放在餐桌上。我不確定這是否為一種挑釁。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布徹爾，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總有一天，說不定會把我也殺了。一想到這里，我就感到不可忍受，手又一次開始發(fā)抖。我想說點什么，話說出口，卻變成了毫不相干的內(nèi)容。

    “你把我的花全都?xì)Я?，你明知道，那是瑪?shù)贍栠_(dá)……”我說。話說出口就感到挫敗。說到底，一切言語在這一刻都不再有意義。我能把他怎么樣呢？就算他有一天要害死我，我也只能數(shù)著日子等待那一天的到來而已。

    “我知道，那是mama的花，”布徹爾說，“mama已經(jīng)走了，別的那些人也都會離開的。只有我會永遠(yuǎn)陪著你，爸爸?！?/br>
    他脫下手套，隨手疊放在一邊，朝我走過來。我看著他，動彈不得，只有雙手還在不自控地發(fā)抖。布徹爾抱住我，把頭埋在我的肩膀上，我的肩頭很快被打濕了，我不能明白他為何而哭。我從來都不曾真正了解他，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太遲了。我的所有精力都在無止境的內(nèi)耗中磨損殆盡，既無力處理任何關(guān)系，也不能收拾生活的狼藉。

    “先吃晚飯吧?！蔽艺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