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家的時候，屋內(nèi)一片漆黑，寂靜無聲。打開玄關(guān)燈，不遠(yuǎn)處的客廳沙發(fā)上坐著一個人，那人說：“你去哪兒了，爸爸？”

    “噢，布徹爾，”我想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椅子上，突然想起外套并不在我自己手上，“這么遲了還不睡覺，明天怎么上課？”

    “明天是周末?！?/br>
    “我忘了。等等，周末就可以不睡覺嗎？”

    “我在等你?！?/br>
    “等我做什么，”我說，“這里是我家，我總會回來的。”

    布徹爾不置可否。他把右腿架在左腿膝頭，左手隨意地搭在腳踝上，轉(zhuǎn)過頭來，沉默地看著我，就好像斗毆之前的造勢一樣。我和他對視片刻，轉(zhuǎn)身去廚房接了杯水喝。布徹爾一直在看著我，那種視線如有實質(zhì)，已經(jīng)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令人感到冒犯的程度。

    “你……”我正要說什么。

    “晚安，蘇伊。”他說，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嘿?！蔽艺f。站在樓下抬頭看著他的身影走進(jìn)視線的死角，有點想發(fā)火，又隱隱有些畏懼，這些考慮在腦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最終全部郁積在心里。有一半的我正在考慮考慮現(xiàn)在上樓殺了他再自殺的可能性；而另外一半的我在路過布徹爾房門的時候停下腳步，擔(dān)心他沒有蓋好被子。

    最后我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間，躺下。

    第二天白天我和布徹爾還是不怎么說話，但一起去了集市。他不會講價，如果沒有我，會花出去很多冤枉錢。賣新鮮牛奶的農(nóng)夫牽著一頭奶牛，除了牛奶，還同意半個便士賣給我們一只盛奶的陶瓶。布徹爾嫌我拿東西不穩(wěn)當(dāng)，一手把瓶子抱在懷里；另外還有一大袋雜物，我們并排走在街上，一人提著袋子的一邊，就這樣在陽光下行走，想要抽煙，卻騰不出手來。這種安逸的困擾不知從何時已經(jīng)離我很遠(yuǎn)，像我不該得到的。不遠(yuǎn)處，鐵軌旁的碎石子開始震顫，我想說點什么，就在這時，火車呼嘯而過。

    “什么，爸爸？”布徹爾問我。忽然之間，又沒什么可說的了。

    下午我去芝加哥收了賬，月底，一些老主顧的欠款陸續(xù)還來，跟伙計核對賬本后發(fā)現(xiàn)還剩下一個人，我沒有上門去催，留到下個月吧。數(shù)錢時，我特意抽了幾張放進(jìn)另一個口袋，回家路上拐去警局看了一眼，得知西里安已經(jīng)下班回家。我于是又拐去他家。

    “你的衣服還沒有干透?！蔽骼锇舶淹馓资者M(jìn)來，遞給我，我把事先準(zhǔn)備好的錢給他，他沒有收。

    “這是賄賂嗎？”他問。

    我搖搖頭：“你mama在哪個醫(yī)院？”

    “很遠(yuǎn)，”他告訴了我，但仍然拒絕收下那些錢，“我不需要你可憐我，蘇伊?！?/br>
    “我從來不可憐誰，”我說，“如果當(dāng)作我買你一個吻呢？”我瘋了。瞬間我就這樣想到，怎么會脫口而出這么可笑的話來。西里安轉(zhuǎn)過頭來，抬起眼睛，有點訝異似的，微微張著嘴，然后朝我走來。我正要說對不起，結(jié)果他低頭在我嘴角吻了一下。

    “得了吧，沒人會為這個花錢的，”他說，“茶還是咖啡？”

    “咖啡。”我說。

    我坐了一會兒準(zhǔn)備告辭，外面不知什么時候開始飄起小雨。西里安跟我一起站在門口，看著眼前綿綿的雨幕，他問：“留下來吃晚飯嗎？”

    “好?！蔽艺f。盡管布徹爾還在家等我，他會殺了我的。

    吃飯的時候總覺得氣氛有點尷尬，當(dāng)然，也可能只有我一個人這么覺得。西里安看上去就像一個悠然自得的局外人，不管在什么環(huán)境下都能以自己的方式自處，有時真想把他拆解開來，看看他到底是如何運作的。

    “聽你說話真想叫警察，”他說，“然后發(fā)現(xiàn)我自己就是?！?/br>
    我都沒發(fā)覺話從嘴邊漏了出來，好像面對西里安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透露太多。當(dāng)你面對簾幕背后的神父，空無一人的小教堂里的圣像時，就會不由自主地說出一些原本不會宣之于口的話?！坝腥苏f過你很像圣像嗎？”我問。西里安又露出了很驚訝的神色。

    “有這么……神圣嗎？我昨晚還以為你徹底對我失望了?！?/br>
    “不，我指的是，”我想了一下，“不管好事還是壞事發(fā)生，你都只是看著?！?/br>
    飯后，他去洗碗，我坐在沙發(fā)上看著他的背影，這場面有點太……太像在家里了。我不告而別，離開的時候，把錢壓在玻璃杯下面。

    天已經(jīng)黑透了，雨還沒有停，但也沒有變大的趨勢。走到半路，不遠(yuǎn)處跳動著火光，哪里著火了？好像是我家的方向。我的心跳頓時加快了，頭腦一片空白，趕過去一看，發(fā)現(xiàn)著火的是亨特家。小鎮(zhèn)里的很多人都趕來救火，我在亨特家門前看到了穿著睡衣的他本人，抬著頭，愣愣地看著房子在細(xì)雨中閃著火光，騰起的煙霧溶解在夜色當(dāng)中。

    我不知應(yīng)該作何言語，只是用蒼白的話安慰他說：“火勢已經(jīng)很小了……”

    而亨特只是搖搖頭。

    “我的畫都在家里。”他說。

    大約過了一個小時，火終于滅了。火勢并不大，房屋的框架看來沒有受什么影響，只是二樓的外墻被熏得焦黑一片。亨特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忙，一個人回到房子里檢查損失，他走進(jìn)去了就沒有再出來，我聽見旁邊有人議論說他很可憐。最后大家都散去了。我也回到家，我看到布徹爾坐在客廳，就像昨天晚上那樣，轉(zhuǎn)過頭來看我。我突然感到渾身發(fā)冷。“是你做的嗎？”我問。

    “你去哪里了？”他反問我。

    我把外套脫下來搭在椅背上，卷起袖子，走過去，提著他的領(lǐng)子把他從沙發(fā)上揪起來?！澳銥槭裁匆@樣做，布徹爾？”我朝他大吼，“你還想害死誰？”

    布徹爾緊抿著嘴，牙關(guān)緊咬，腮幫子微微鼓起來。他握住我的手腕，一把將我推開，我們兩人都踉蹌了一下。“我能怎么辦？”他反而向我走來，步步緊逼，“我只能看著他搶走你嗎，蘇伊？”

    “什么？”我問，“你以為我和亨特在一起？”

    “我不知道。所以我問你去哪里了?！?/br>
    “……給我等一下，”我問，“那如果今天我在他的屋子里呢？”

    “你不在?！彼f。

    “我說如果他媽的我在呢？！”

    我沖上去給了他一拳，布徹爾不留情面地回?fù)?，就砸在我的右臉。我伸手摸了一下嘴角，倒吸一口冷氣，那一塊腫痛的皮膚好像格外地燙。布徹爾怔怔地看著我，沒有道歉，隨后眼神很快恢復(fù)了往日的冷漠。我不知道那原來是那么傷人的眼神，比疼痛本身更令人難過。

    “布徹爾，如果我在呢？”我又問。

    布徹爾沒有回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