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情景埋在他腦海中最深的地方，像攀爬著紅墻求生的藤蔓，隱蔽凄涼。

    那是少年的蕭治第一次來到秦家，當(dāng)日初雪剛至，北風(fēng)慘栗，白日如暗夜般漫長，永安府卻像過年節(jié)似得，不光在府邸掛了大紅燈籠，還放鞭炮奏喜樂，派出幾十號人前去相迎。

    七歲的秦霜躲在偏院的拱門后面，盡管衣衫單薄，被凍得遍體發(fā)寒，他仍遲遲不肯離開，只好奇又向往地看著蕭治從轎子里走出來。

    看到身穿黃衣的少年被眾人簇?fù)碇~入前廳，他內(nèi)心如擰著根麻繩，酸脹且苦澀。

    孩童的心稚嫩又單純，他真的羨慕，甚至于幻想，蕭治得到的寵愛能分出一點，哪怕有半點給自己就好了。

    可秦霜從來不敢爭，他只能默然躲在角落里，看著父親給蕭治布菜、母親跪在地上，用手爐為他取暖....再看他一臉厭棄的把菜肴都倒在雪地里。

    遠(yuǎn)看著各式的菜被雪花淹沒，秦霜覺得自己的心口，好似也結(jié)上了一層冰霜。

    他實在太餓了，那時他不識蕭治的身份，只當(dāng)家中來了貴客，到夜里定會有人給他送剩菜，但等到半夜，凄靜的院子依舊無人經(jīng)過，而他因饑餓和嚴(yán)寒無法入睡。

    秦霜掩埋了這段回憶，可至今他仍記得那個孩子，在冬夜里凍得哽咽，揉搓著紫紅色的小手，拖著幾近僵硬的雙腿摸進(jìn)后廚的孩子。

    風(fēng)色寒厲，把木窗吹的咯吱發(fā)響，漆黑的房屋里，唯有那雙純粹的眼眸散發(fā)出光芒，當(dāng)時他不懂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只憑本能去尋找食物。

    當(dāng)揭開青皮竹蒸籠，發(fā)現(xiàn)里面剩余的湯包時，幼童的眼忽地亮了。

    在幼小的秦霜看來，包子有很多，他掰開十根手指去數(shù)都數(shù)不清——倘若拿一個，應(yīng)該不會被發(fā)現(xiàn)吧。

    懷揣著稚嫩的想法，他將一個湯包藏進(jìn)衣襟，當(dāng)手指觸及到它柔軟的外皮，聞到它鮮美的香味時，秦霜記得那一瞬他落淚了。

    那個孩子蹲在墻角，用兩只手捧住包子，小心翼翼的咬一口，第一口，他嘗不出滋味來，只吃到了滿嘴的風(fēng)雪味。

    他的喉嚨早就被冰雪剮傷了，只是他太餓，走的太急，根本沒有察覺。

    直至第二口，他才覺出那包子的味道，是卷著小蔥花、茴香的rou包子，鮮滑的rou汁充盈在面皮里，一口咬下去香氣四溢，驅(qū)趕了連日來的饑寒。

    秦霜的淚打在衣衫上，暈成一片濡濕的痕跡，不舍的吃完最后一口，他兩眼已然紅腫，稚氣瘦弱的小手微微蜷縮著。

    分明還很餓，他卻不敢再吃第二個，急忙規(guī)整好竹蒸籠，踏著寒雪返回偏院。

    第二日晌午，粗硬的鞭子抽打在身上，伴著父親的謾罵聲，他自睡夢中驚醒，被驅(qū)逐到雪地里。

    一鞭鞭的抽打下，撕裂了秦霜單薄的衣衫，白雪上霎時血跡斑斑，那鞭子染著血水，錐心刺骨的疼使他昏厥瀕死，渾身抽搐不止。

    寒涼的冰霜飛濺在他的臉上，傷口縱橫交錯，直到秦霜的衣擺被侵泡成紅色，一張臉變得慘白如紙，這場酷刑才潦草結(jié)束。

    看熱鬧的丫鬟小廝早已遠(yuǎn)去了，院子又是副空落落的景象。

    秦霜倒在雪和血中，雙目空洞地望向偏院的紅墻，他不敢爬起來，怕稍稍一動，就會聽到皮開rou綻的聲音。

    此刻積雪的墻上陡然出現(xiàn)一名少年，他戴著虎頭面具，雙手環(huán)抱在胸前，氣勢凜然生風(fēng)，有股渾然天成的霸主之姿，他面具下那英氣黝黑的眼眸俯視著秦霜，用清朗的聲線問。

    “你不知道反抗么？笨蛋?！?/br>
    反抗？什么是反抗....他張大蒼白的唇，說不出話來。

    少年身姿輕盈地跳下高墻，在他面前放下一罐藥膏、一個油紙包，看到秦霜白嫩帶血的肌膚后，他又迅速跳開，抬手調(diào)整著面具，掩飾性的移開視線。

    “藥膏，一日三次?！?/br>
    留下這句話，不等秦霜有所反應(yīng)，少年便騰空而起，腳踏檐沿凍霜，身披瀌瀌雨雪離去。

    秦霜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拿過那油紙包打開一看，里面是微冷的糖糕，沁甜的香味涌進(jìn)鼻間，酥脆軟糯的糖霜，給他的心裹上了一層甜。

    后來，他再也不曾見過少年，亦不知他的真容，那個雪飄如絮的初雪天，仿若是他死地求生的妄想。

    再之后，秦霜初次進(jìn)宮覲見時，在蕭治的書桌上看到了那張虎頭面具，它大張著青色獠牙，火中帶金氣勢洶洶。

    他看的入神、發(fā)癡，蕭治問他好看么，他說好看。

    那面具在他心底似春江水暖，宛如虹銷雨霽，橫行霸道的闖進(jìn)了孤冷的世界里。

    忠義殿上燈火通明，炭盆的火燒的正旺，分明暖意融融，氛圍卻似彌天大雪蓋地般凝重。

    蕭乾手握著那把彎刀，緊貼秦霜白皙的臉龐，撩撥的輕拍著他的左臉，刀尖在他下頜的線條間流連，以一種曖昧的姿態(tài)下移。

    刃口滑過他發(fā)顫的喉結(jié)，沾了半顆晶瑩的汗珠，再向下，就能剮破那天青色的盤扣，挑開秦霜的衣襟。

    “反抗，反抗給我看?！?/br>
    蕭乾的神態(tài)驀然冷了下來，他的聲線很啞，卻有十足的威嚴(yán)。

    秦霜抬眼直視著男人鋒銳的雙目，胸膛急促起伏著，惱火的喘息聲愈發(fā)清晰，但就是不動。

    看出他眼中的倔強(qiáng)和堅持，蕭乾忽地笑了，他揚起下頜，遞給悍匪們一個冰寒的眼神，很快就有人用鐵鏈再次銬住秦霜的雙手。

    得到他的示意，獨眼漢子一把抓過瘦弱的唐蓮，拔出腰刀在少年眼前比劃，齜牙咧嘴地看向秦霜，像只跟著頭狼一起發(fā)瘋的兇獸。

    “不反抗的話，我會用這把刀當(dāng)眾剝下你的衣服，再讓獨眼把那小子的臉刮花?！笔捛谅曅嬷岷诘难垌鴿u沉。

    “嗚嗚——唔！”唐蓮抵死掙扎著，用模糊不清的聲音嚎叫，像在提醒主子不要服軟，別向這群悍匪低頭。

    彎曲的刀刃就停在秦霜的頸端，只要靠近半寸，那刀就能割破他的肌骨，他咬緊牙關(guān)，深邃的眼底聚集起濃烈的怨恨。

    在這瞬間，蕭乾一時未察覺，身下的人用竟嘴狠狠咬住刀刃，頭迅速轉(zhuǎn)向左邊，拼盡渾身的力氣，把彎刀甩在了木柱上。

    如鷹撮霆擊，刃口鏘的一聲釘進(jìn)木板，手柄回旋，在空氣里發(fā)出攝人心魄的震顫聲，讓四周的土匪們看得呆怔。

    “蕭乾，本王奉勸你最好快點收手，倘若來日有一絲脫身的機(jī)會，我必會率領(lǐng)三軍，蕩平你這渡關(guān)山。”

    死寂般的雪夜里，秦霜幽深的眸迸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怒火，疾言厲色的告誡著面前的男人。

    聽著他冷然的聲音，蕭乾卻沒有半分怒意，他彎起冷峻的眉眼，笑意更深，注視著秦霜的眼神，全然是在看一只色厲內(nèi)荏的小獸。

    “不錯，有兩下子，不愧是曾統(tǒng)率三軍，威名遠(yuǎn)揚的攝政王?！?/br>
    他微微俯身，用手托起秦霜清秀的下頜，端詳著他凄寒的神色。

    “王爺這么說，我便更不能放你走了。”

    男人貼近他的耳廓，壓低聲線，語調(diào)深沉沙啞:“雖然王爺負(fù)隅頑抗的樣子很美，卻太冷太硬了，看來蕭某要幫王爺好好磨上一磨....”

    感受到他溫?zé)岬拇蛟诙希厮澏吨]了閉眼:“蕭乾，放唐蓮走，他是啞巴，即便下山離開也不會走漏風(fēng)聲?！?/br>
    長夜太漫，攪的人心緒混亂，像在平靜的清潭投進(jìn)一塊石頭，激起片片震動的漣漪。

    秦霜心思向來聰慧，只要稍加思索，便能知曉蕭乾的心思，自中計以來所經(jīng)歷的種種，對方不過是想折辱他、戲弄他，一點點擊碎他的意志。

    他只有把全部的希望，寄于唐蓮身上。

    “啞巴？”蕭乾直起身，冷傲的眸光掠過少年清秀的臉:“區(qū)區(qū)一個啞巴，就能幾次三番地攪亂王爺?shù)男纳?，看來他并非一個簡單啞巴?！?/br>
    他說著話，面上劃過一絲復(fù)雜的情緒:“蕭某必然要好好招待這啞巴才是。”

    男人的話音剛落，就見獨眼抓過唐蓮的頭發(fā)，把刀抵在他的咽喉。

    “你不要碰他！”看到這情景，秦霜徹底慌了。

    他清雋的容顏通紅，雙肩抖得厲害:“蕭乾，你有什么花招，盡管沖本王來，對一個孩子下手，你算什么東西?！?/br>
    忽聞這句氣極的罵聲，蕭乾臉色微變，剛要命令獨眼接著動手，身下突然竄出一個褐黃色的影子，那黃影疾速跑到秦霜身前，發(fā)出洪亮活躍的叫聲。

    “汪——嗚汪、汪汪....！”夾雜著嗚咽的狗叫聲，像給主人出氣似的，回響在空寂的深夜。

    秦霜臉上的血色，因這兩下嚎叫聲褪的干干凈凈，方才凜冽的氣勢，也瞬間消散了。

    看到他激烈的反應(yīng)，蕭乾興致勃勃的挑起眉:“你怕狗？”

    他淡聲問著，唇角微彎:“這倒有趣?！?/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