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來的極快，可對秦霜而言，卻像三年那般漫長，這三天他放下了書籍棋盤和練箭等等事，一門心思把自己關(guān)在宮里，忍著那股腥咸的苦意，端起了戚默庵熬的補血湯藥，只為能快點養(yǎng)好身子，給蕭乾換血。

    此刻彌漫著藥味的寢宮內(nèi)，宮女們輕手輕腳的把熱水、手帕、針灸和匕首等物放在桌上后，便匆匆退了出去。

    視線越過繡有滟紅花卉的屏風，只見秦霜坐在床榻旁，靜靜地審視著床上的人。

    自從戚默庵提了換血的法子，蕭乾的瘋癥便發(fā)作的愈發(fā)頻繁，為了換血能順利進行下去，秦霜只好給他喂下安睡的藥丸，待人熟睡后，寢宮里才恢復(fù)了難得的平靜。

    “王爺，時辰到了?！笨粗⑽⒊錾竦膫?cè)臉，站在一旁的戚默庵溫聲提醒道。

    秦霜溫聲如畫的眉目一顫，而后便低聲道:“戚大夫，本王要求你一件事，你必須答應(yīng)我?！?/br>
    “王爺.....”

    “如果換血途中，有任何變數(shù)，你都要先救蕭乾?！鼻厮D(zhuǎn)過頭，對上戚默庵的視線，沉聲道。

    “這......”凝望著他堅定的眼神，戚默庵心中一時倍感煎熬。

    他實在是，不該如此欺騙秦霜.....

    想到自己竟欺騙了這樣一個坦蕩赤誠之人，他忽然覺得愧疚不安。

    “答應(yīng)我?！笨此樕祥W過了一絲猶豫，秦霜又厲聲重復(fù)道。

    “......是，我、戚某答應(yīng)您?！逼菽只剡^神，只能硬著頭皮答應(yīng)。

    就在此時，他忽然發(fā)現(xiàn)床榻上的蕭乾動了動手指。

    戚默庵的眼底瞬間一亮，又輕咳兩聲道：

    “只是，為確保血水流動，放血割破皮rou時，不得使用麻痹止痛的藥散，王爺.....戚某怕王爺會挺不住.....”

    蕭爺，對不住了，既然您還不醒，那就別怪戚某下猛藥了......！

    聽過他的話，秦霜的面色一白，似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卻還是從戚默庵手里接過匕首，輕聲道:“只不過是流一些血而已，本王不怕.....為了他，我什么都能做到?！?/br>
    其實，他最怕疼了，尤其是一個人面對疼痛的時候，因為孤獨、茫然和未知，遠遠比剮rou取血的痛苦還要可怕。

    戚默庵的醫(yī)術(shù)向來精湛，每每救治病患時都有十成把握，但此次對方卻提早說明了換血的危險，想來，這過程定是兇多吉少。

    這一次，也許昏過去后，他就再也醒不來了.....

    想到這兒，秦霜深深地注視著眼前的男人，像要把他的一切記在心間。

    “王爺.....您真的準備好了么？”戚默庵忽然問道。

    秦霜的神情一滯，忽而想起了曾經(jīng)和宋祭酒的對話。

    我、我真的想過要和蕭乾安安穩(wěn)穩(wěn)的度過余生，只是......

    只是我隱隱知道，蕭乾有他自己的宿命。

    倘若他想，本王什么都可以給他。

    “當然?！鼻厮笭栆恍Γ站o了手里的刀刃，慢慢貼近自己的手腕。

    看那冰寒的刀鋒即將剮破他白皙的皮rou，戚默庵不由得屏住呼吸，心下有點慌亂。

    “從最開始，本王就準備好了......呃、蕭嗚......”

    就在此時，床榻上的人猛然起身，在秦霜頸后落下不輕不重的一擊，把人弄暈了過去。

    自他手心取出刀刃，穩(wěn)穩(wěn)地接住昏迷的人，為其蓋好被褥后，蕭乾活動了一下手腕，轉(zhuǎn)身看向身后的人：

    “戚默庵，你好大的膽子?！?/br>
    見他又變回了往日那個沉穩(wěn)冷傲的蕭四爺，戚默庵忙低下頭，拱手道:“事關(guān)北梁的安危，戚某不得不出此下策逼您清醒過來，還請蕭爺恕罪?！?/br>
    “你也知道這是下策?！笔捛浜咭宦?，用深邃的黑目瞪著他道:“等爺打了勝仗回來再找你算賬?！?/br>
    聽他這么說，戚默庵長舒了一口氣，只淡笑道:“那戚某便在此恭候蕭爺大駕了?！?/br>
    看著他一臉誠懇的模樣，蕭乾心里就算也再多的氣、怒，也都煙消云散了，他回過頭，輕輕握住秦霜的手，聲音有些發(fā)啞:“你先出去吧，爺想單獨和他待一會兒?！?/br>
    “是?！逼菽至⒖套R趣地退了出去。

    “秦霜.....爺?shù)暮盟獌??！甭犓哪_步聲遠去后，蕭爺將秦霜的手放在唇邊，輕吻了一下:“爺知道眼下你什么也聽不見.....但、還是有好多好多的話想說?！?/br>
    “聽不到也好，免得、爺.....咳嗯，緊張?！?/br>
    說著，他棱角分明的俊臉上顯露出一絲羞窘:“以前，在渡關(guān)山上，爺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土匪，有酒就喝、有仗就打、有仇便報，但如今，有了你和小崽子后，我竟然只想當個瘋子傻子，守在你們兩個身邊......該死，我、我沒想到，承認自己慫了這件事，居然這么艱難，又.....如此容易?！?/br>
    注視著秦霜寧靜的睡顏，蕭乾的臉有點發(fā)紅:“你醒來后，發(fā)現(xiàn)爺不辭而別，定會氣的想錘我，這頓打，就留到爺凱旋，好不好......？”

    “.......”昏睡的秦霜似乎能感受到男人的無奈和愛意，他微微掙扎了一下，鼻尖透出點薄紅。

    “原諒我，不辭而別......”怕他醒來后孤單，蕭乾便把晴望抱到他身邊。

    “快點長大，小崽子......長大后和我一起保護你爹爹?！倍嗽斨斓母缸觽z，蕭乾輕聲道。

    晴望仰著小圓臉，乖乖地瞅著生父，發(fā)出了軟糯的哼唧聲。

    “好了，爺走了?！笔捛嗣鹤拥哪?，緊咬牙關(guān)，艱難地收回視線，便快步離開了寢宮。

    “蕭爺，下一步您有何打算？”

    見他走出殿門，門外的戚默庵立即迎上前輕聲問道。

    蕭乾舉目望向快要熱熟的天，想了想便直奔御膳房。

    “先去御膳房搞楊梅，再去找?guī)X南皇帝。”

    “?。織蠲?.....？”瞧著他絕塵而去的身影，戚默庵一頭霧水。

    楊梅是誰？

    ........

    五月的楊梅初熟，甘香飽滿，紅似晚霞下的花苞，散發(fā)著沁人心脾的香氣，輕輕一捏，就能擠出酸甜可口的汁水，將其沖洗干凈，放進砂糖、山楂，上鍋蒸煮半個時辰，再撈出去核，在冰沙里浸泡幾個時辰，便是一碗開胃生津的冰梅子湯。

    蕭乾闖進御膳房時，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最可憐的當屬早就放松警惕的廚子，突然碰見這位爺，差點嚇掉手上的刀，砍了自己的腳。

    可在看見蕭乾仔細地給山楂去核時，眾人的表情又都變了。

    這哪像個瘋子??？分明就是給心上人下廚的普通男子.....

    今兒咋不鬧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好了，你們把這罐子給爺埋到冰里，待秦霜想喝時，就取一碗給他，聽明白了么？”

    忙活大半天，男人終于把罐子里裝滿了梅子湯，瞅著快到自己腰部那么高的罐子，蕭乾特別滿意。

    應(yīng)該能喝到他打仗回來了......

    “是，奴才等聽明白了?！?/br>
    接下來，蕭乾就在眾人傻眼的表情下，隨性地拍了拍衣袖，便慢悠悠的前往朝議殿。

    ?

    他到朝議殿時，大太監(jiān)施盛正在向解天稟報內(nèi)務(wù)府的事，看到他跨進門檻，大搖大擺地坐到了距陛下最近的椅子上，施盛僵笑了一下，連忙轉(zhuǎn)向面色鐵青的主子:“陛下，蕭爺興許是瘋病又犯了，咱家這就去尋王爺......”

    “不必了。”

    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解天淡聲打斷:“你先退下?！?/br>
    “.......是?！笔┦筒坏泌s緊離這倆殺氣騰騰的人遠點，聽解天讓他出去，他猶獲特赦，趕忙離開了大殿。

    這么一來，大殿內(nèi)就只剩下解天和蕭乾兩人。

    “北梁的甩手新君，渡關(guān)山的瘋子匪首，終于舍得‘清醒’過來了？”注視著眼前毫無規(guī)矩禮數(shù)的男人，解天沉聲開口詢問道。

    聽出他話里的諷刺之意，蕭乾勾起唇角，不置可否道:“若非北梁有變，爺是想一輩子待在秦霜的溫柔鄉(xiāng)里不出來，‘無法無天’的日子還真不錯?！?/br>
    在看到解天瞬間沉下來的面色后，他停頓片刻，神情又變得嚴肅:“只不過，爺知道該守護和承擔什么......所以，必須清醒過來?！?/br>
    本王不怕，為了他，我什么都不怕......

    只是、只是流一點血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回想起秦霜在換血之際的每字每句，蕭乾猛然握緊雙拳，心口陡然一陣抽痛。

    當抬手將人擊暈，看著他臉色發(fā)白地落進自己懷中，蕭乾忽然覺得，能擁有這個人，或許是他飄蕩顛沛的一生中最大的幸事，即便讓他下一刻為秦霜去死，他也不會有半點猶豫。

    聽見他的話，解天冷哼一聲，道:“那你還算個男人?！?/br>
    “我會回到北梁，平定蕭治帶來的叛亂，絕不會讓他有機會進犯嶺南?！笔捛鋈焕渎暤?。

    “朕會派四萬精兵給你?！?/br>
    “我還有一個要求。”

    “什么？”

    蕭乾直視著年輕的帝王，一字一句道:“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之后，爺要讓全天下都知道，秦霜是我的人。”

    他要以山河為聘，備百里紅妝，捧起這世間最榮華的位子，于金臺琉璃瓦之下、碧玉妝樓之內(nèi)，皓月清風之中與秦霜合巹對飲，宣告黎民蒼生、宣告滿天神佛，他是他要守護一世的愛人。

    蕭乾眼中堅定明亮的光芒讓解天一愣，竟半晌沒回過神來。

    “素聞渡關(guān)山的蕭四爺狂傲不羈，今日朕算是見識了?！?/br>
    求親就求親唄，還狂成這樣，真是土匪頭子本性難改......

    “只不過，朕的愛弟乃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嶺南王爺，朕同不同意把他交給你，還得看你的本事了。”面對男人勢在必得的神態(tài)，解天輕飄飄道。

    蕭乾眼神一寒，咬牙道:“你就不怕爺不去打這個仗，直接把秦霜帶走嗎？”

    “你不敢?！苯馓煨Φ媒器铩?/br>
    蕭乾瞬間被他噎的無語，只能用足矣殺死人的目光怒瞪他。

    他是不敢，他不敢留著蕭治和紅墨這兩個后患，不敢讓秦霜處于險境，不敢置唐蓮于不顧......更不敢的是，看到秦霜失望的眼神。

    “幫爺照顧好他?！本}默片刻，蕭乾又啞聲道。

    解天沒有回應(yīng)，只給了他一個“你就放心去吧”的表情。

    “好了，走了。”蕭乾性情灑脫利落，說完要說的話后，也不再墨跡，便從椅子里跳起來，背對解天揮了揮手。

    “等等......！”

    “還有何事？”蕭乾停下腳步，沒有回頭。

    望著他挺拔剛毅的背影，解天覺得聲音有些干澀：“你真的.....不再去看看他么？”

    蕭乾瞳孔一震，片刻之間又抿起唇笑了:“不去了，再多看一眼的話，爺就走不了了......”

    說著，他背對解天瀟灑地揮手:“回見?！?/br>
    “......走好?！苯馓煺鼗亓艘痪?，目送他的身影遠去。

    從皇宮離開的時候，蕭乾特意選了宮里的偏門出發(fā)，他來時心里揣著氣和不甘，搞得浩浩蕩蕩，只為挽回秦霜的心意，把人帶回去好生補償。

    雖說大鬧皇宮的計劃還未實現(xiàn)，但走的時候，他心底竟是格外的平靜、滿足......想到此刻正在睡夢中的秦霜和小崽子，蕭乾心口頓時一片柔軟。

    若無戰(zhàn)事，他真想日夜陪在他們身邊，寸步不離。

    那份溫柔和寧靜，是他追尋了大半輩子的奢望，因此，他不想搞得聲勢浩大，只想獨自一人，守著那份溫暖走出這宮闈。

    “蕭爺，您請?！?/br>
    可當施盛命人打開宮門后，看見門外等待的眾人后，蕭乾立刻從回憶里驚醒過來。

    “哥哥，你可讓大家伙好等呀?！?/br>
    只看宋祭酒身穿鎧甲，騎在馬背上，沖他笑的一臉燦爛，除他之外，還有賀彰率領(lǐng)的一眾山寨兄弟們，他們個個身穿戰(zhàn)袍，扛著大旗，手持彎刀長劍，用赤誠堅定的眼神看著蕭乾。

    “你們......”

    “蕭爺，就算嶺南皇帝給您派了兵，您也甭想甩開俺們.....！”望著神色復(fù)雜的男人，賀彰抱拳朗聲道:“咱生是渡關(guān)山的人，死是渡關(guān)山的鬼，蕭爺?shù)侥膬海劬偷侥膬?，不把那蕭治打的屁滾尿流，俺就把名兒倒過來寫！”

    聽到他的一番豪言壯語，其他兄弟們也舉起兵器，高聲附和道：

    “沒錯兒！生是渡關(guān)的人，死是渡關(guān)的鬼！”

    “誓死追隨蕭爺——！”

    注視著那一張張質(zhì)樸的臉，蕭乾胸膛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流，他揚起唇角，拉緊手中的韁繩，不再多言，只沉聲喝道:“出發(fā)——”

    “得嘞！走著——！”

    兄弟們紛紛露出笑容，策馬跟在他身后。

    一行人揣著豪情壯志，出了宮門，走到郊外的山路上，卻撞見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誒，哥哥，那小子，瞧著怪眼熟的.....”

    走在前方的宋祭酒放慢速度，轉(zhuǎn)頭對蕭乾說道。

    “是他.....”

    看著站在道路中央的人，蕭乾瞇起沉冷的雙目，讓身下的駿馬停住了腳步。

    “蕭乾，我也要上戰(zhàn)場?！?/br>
    樊小虞將雙手抱在胸前，仰頭看向馬背上的男人。

    “呵......”蕭乾忍不住嗤笑一聲，又沉下臉道:“打仗不是過家家，你這種細皮嫩rou的小子，還是回宮去吧?！?/br>
    “讓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