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靈羅問：

    “你方才可曾見到什么東西，往佛堂里去了？”

    邢世勛方才緩過神來，詫異道：

    “東西？什么東西？”

    僧靈羅見他神色倉皇，心下狐疑，反而并不追問，只道：

    “剛才我在西廂，聽見東院這邊聲音嘈雜，夫人似乎受了妖邪的侵?jǐn)_。我追出來看時(shí)，但見妖邪在半空中遁走，追來此地卻又不見了。想來這妖邪也懼怕佛堂的靈氣，所以消失。”

    邢世勛忙問：

    “夫人可還安好？”

    僧靈羅搖搖頭，實(shí)話實(shí)說：

    “貧僧只顧追著那妖邪，未曾顧及夫人情況?！?/br>
    邢世勛跺了跺腳，唉聲嘆氣，大闊步便往暖香閣走。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閣前聚著一大堆人，正中一人光頭點(diǎn)戒，明黃袈裟，手里捧著一缽水，正念念有詞。僧靈羅見了，便往人群里一站，只是抱著手臂看笑話。但見那和尚四十多歲年紀(jì)，頭圓肚凸，臉上幾道被狐貍爪子抓出來的新傷，脖子后一溜橫rou，含一口水朝桃花樹上一噴，桃枝桃葉紛紛顫動(dòng)，一縷黑煙從樹枝上冒了出來，那和尚伸出兩指當(dāng)空一掐，又往地上一甩，那縷黑煙便化為實(shí)形，變成黑蛇在地上一拱一拱。邢世勛倒吸一口冷氣，走上前，從家丁腰間抽出寶劍，將黑蛇一斬兩段，對(duì)和尚連連拱手致謝作揖：

    “圓覺大師果然神通廣大，救了內(nèi)子一命，不才感激涕零無以回報(bào)。”

    人群中忽然傳出“噗嗤”一聲，那圓覺豎起眉毛看了四周一圈，看見僧靈羅，伸出食指指著他問：

    “剛才可是你在嗤笑？”

    僧靈羅向來對(duì)中原佛林十分不屑，此刻又見那和尚手段低劣，內(nèi)心暗鄙，挑挑嘴角：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敢問閣下師承何派，哪座靈山，哪個(gè)靈寺？”

    “在下圓覺，法承五臺(tái)山大孚靈鷲寺——啊不對(duì)，怎么變成你問我了？我來問你，你是哪里的和尚？師承何派，何山何廟法號(hào)為何？”

    僧靈羅知大孚靈鷲寺亦是一方名寺，不便開罪，雖暗中腹誹，表面上仍是恭恭敬敬施了一禮，微微一笑：

    “斜月三星洞，靈臺(tái)方寸山。貧僧逍遙靈寺門下僧靈羅便是?！?/br>
    圓覺吃了一驚，倒退兩步，念了兩聲阿彌陀佛，連連搖頭道：

    “我看你相貌堂堂，竟然是逍遙靈寺門人，可惜、可惜。”

    月中香在一旁不解，秀眉一挑，眼珠在僧靈羅與圓覺之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嬌聲問：

    “圓覺大師，可惜什么？”

    圓覺啐了一口，道：

    “逍遙靈寺開山祖師為前朝瑯琊王，本是史書所載不忠不義的亂臣賊子，又奉的什么歪門邪道菩提老祖，不僧不道，不邪不正，修的是什么天人和合逍遙明真訣，數(shù)百年來為中原佛林不齒。”

    他伸出食指，指著僧靈羅面門道：

    “多年來讓貴寺門人在蜀中清修，也是中原佛林有好生之德，不欲妄加之罪趕盡殺絕的緣故。如今貴寺逆徒青靈子正在江南聚眾作亂，你們逍遙靈寺不思剿除，卻又派你這嘴上無毛的家伙上這里招搖撞騙來，無恥至極，無恥至極！”

    僧靈羅一向容不得他人道本寺半個(gè)不好，不由得心生腹誹，雙手合十，念聲彌陀佛，臉上似笑非笑，哼了一聲：

    “如何處理青靈子是逍遙靈寺的內(nèi)務(wù)，就不須圓覺大師勞心了。中原佛林對(duì)逍遙靈寺成見由來已久，既然都是向佛，又何必分什么正途外道。法無恒法，心有恒心。若著法相，又豈是成佛之徑？”

    他只覺得僧袍一角被誰扯了扯，有什么輕靈的東西沿著袍擺爬到他背上。那小狐貍伸爪在他肩上撓了撓，用他一人聽得到的音量在耳邊輕輕說：

    “大和尚，我看這人又癡又肥，必然不是好人。他既對(duì)你這般不客氣，可要我出手幫你教訓(xùn)教訓(xùn)他？”

    僧靈羅心思微轉(zhuǎn)，知那小狐不是個(gè)省事的主兒，卻也不加勸阻，朗聲對(duì)圓覺道：

    “那妖怪早已逃遁，這桃樹上雖有妖氣，卻不傷人性命。依你這捉妖之法，實(shí)屬誤人誤己?！?/br>
    圓覺聽了，一張胖臉漲得通紅，怒道：

    “在下如何捉妖，難道還需要你這個(gè)邪門歪道來教嗎？”

    僧靈羅抱著雙臂，心嘆道，這全院最大的一個(gè)妖魔此刻就在小爺?shù)谋成?，可惜你這笨蛋卻識(shí)不出來。他謹(jǐn)記師尊溫自白的教訓(xùn)，不欲與中原佛林正面為敵，無意逞一時(shí)口頭之利，又誠心要看這圓覺笑話，于是伸手做個(gè)“請(qǐng)”：

    “那就煩請(qǐng)大師繼續(xù)捉妖吧。我閉嘴，我閉嘴?！?/br>
    圓覺瞪了他一眼，又從缽中吸了一口水，朝樹上一噴——卻立時(shí)哎呀一聲，連聲呸呸，將托缽?fù)厣弦豢?，缽中竟鉆出許多毛蟲來，被圓覺伸腳去踩，又立時(shí)化為了許多黑煙。圓覺紅臉上帶了幾分黑煞，十分惱怒，瞪了僧靈羅一眼，只道是他作怪，又轉(zhuǎn)頭對(duì)著桃樹念咒。卻聽他剛開口念了幾句，忽然頭頂咔噠一聲，一根巨大的桃枝從樹上掉下來，險(xiǎn)險(xiǎn)砸了圓覺一頭一臉。那圓覺只來得及避開上半身，卻不料僧被從腰際劃破，露出里面的紅色褲衩來。圍觀的仆役紛紛噓聲，鼓掌大笑，連月中香也忍不住捂嘴樂出聲來。圓覺自覺十分羞恥，指著僧靈羅口舌不清地說了幾句“無恥、妖僧、魔道”，掉頭拿腿就走。僧靈羅心中得意，卻嚴(yán)肅表情搖搖頭，對(duì)那小狐低聲道：

    “你也夠了，這圓覺是大孚靈鷲寺出身，也算名門正派，你何苦這么當(dāng)眾羞辱于他？”

    那小狐哼了一聲，仗著隱身咒不為旁人所見，趴在他肩頭，一條毛絨尾巴在他后腦勺上掃來掃去，舔了舔爪子，在他耳朵里吐氣道：

    “呆和尚，假正經(jīng)。”

    邢世勛見圓覺逃走，忙遣人去追。那月中香一對(duì)妙目轉(zhuǎn)了轉(zhuǎn)，走到僧靈羅面前，笑道：

    “我看高僧道行不輸那圓覺，既然高僧說這桃樹上的妖氣不妨事，可否替我們看看里面的病人？剛才丫鬟說病人被妖氣驚了，還見到一幅黑影破門沖天而去，若是人有個(gè)三長兩短，我們這闔府上下可就不得安生了?！?/br>
    僧靈羅正有此意，便點(diǎn)點(diǎn)頭，隨著桃氏的隨身丫鬟入到房內(nèi)。但見那桃氏臥在床上，面如金紙，脖子上一道淤痕，顯然被那妖魔驚得不輕。僧靈羅展開靈犀，隔空探了一探，但覺桃氏呼吸雖弱，命脈卻強(qiáng)勁得很，腹內(nèi)胎兒亦無大礙。那桃氏睜開眼睛，見到僧靈羅，意欲起身行禮，伸出一條瘦得青白的胳膊來，手腕間一條極明顯的舊刀疤。僧靈羅忙命她不用多禮，桃氏千恩萬謝，道那悲鸞銅鏡有救命之恩。僧靈羅寬慰了婦人幾句，退出來時(shí)，見下人正引著醫(yī)生進(jìn)門，那月中香倚在門里，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拿眼睛瞟著屏風(fēng)內(nèi)的情形。僧靈羅順口問：

    “香少可知后面佛堂內(nèi)供奉的是什么嗎？”

    月中香拿眼睛瞟了瞟他，笑道：

    “高僧問這個(gè)做什么？不過是些邢家列祖列宗的牌位罷了?！?/br>
    她眉毛一挑，見眾人不注意這邊，身子便朝僧靈羅軟軟靠過來，嬌聲道：

    “高僧若是想看，明夜三更，我?guī)Ц呱畢⒂^佛堂，如何？”

    她又伸出手來，在僧靈羅胸口一摸，笑嘻嘻道：

    “只你我兩人，管教你領(lǐng)略，什么叫做風(fēng)月無邊。”

    僧靈羅但覺脖子上被小爪子狠狠撓了一下，心道這小狐貍不知今夜吃錯(cuò)了什么藥。他微微垂下眼皮，不迎不拒：

    “貧僧方才追那妖魔，追到佛堂之外，卻覺得堂內(nèi)靈力四溢，非尋常人家可比。但不知貴宗祖上何人，可曾鎮(zhèn)了什么靈物在那堂中嗎？”

    月中香見有人往這邊來，倒不好太忘形，站直了身子想了想，正色道：

    “我邢家世代以武職相襲，素來不太信鬼神之說——不過先祖乃前朝翰林，從京城移居至此，甚愛參禪修道，有沒有鎮(zhèn)什么靈物在佛堂中，我就不知道了?！?/br>
    僧靈羅見她口風(fēng)甚嚴(yán)，打聽不出什么有用的來，便托詞辭別了，回轉(zhuǎn)到自己院中。遠(yuǎn)遠(yuǎn)地便聽隔壁乒乒乓乓一頓摔門砸鐵，有下人跪著磕頭挽留，那圓覺罵罵咧咧道：

    “有逍遙靈寺的人一日，就沒有我圓覺！老子偏不伺候了！”

    說罷甩門揚(yáng)長而去。僧靈羅內(nèi)心哂笑一聲，不去理會(huì)。他見李云奇在床上睡得正香，而天光欲明，便不上床，只坐在桌邊靜靜調(diào)息了一回。待到日光投進(jìn)窗欞，僧靈羅睜眼一看，見那小狐盤尾臥在桌上，一雙眼睛半瞇著看他，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僧靈羅轉(zhuǎn)過一個(gè)念頭，伸指彈了彈小狐爪上的金鈴，微微一笑，對(duì)那小狐道：

    “你不是愛變女嬌娥嗎？來，變一個(gè)，給本座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