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靈羅見杜蘭若驟死，十分震驚，心想，究竟是誰殺了他？又是誰殺了院中那女仆？僧靈羅站起身來，朝四周一看，見那院中除了淡淡的血腥氣息之外，便只有腳邊食盒里發(fā)出來的剩菜湯水氣味，便蹲下身子，用指頭在盒中殘湯里蘸了蘸，放到鼻下一聞。他鼻子雖不如那狐貍靈敏，卻也聞得出菜湯里有股異樣的辛味，只是微弱之極，如不是刻意留心，一般人未必能覺察出其中的異常。僧靈羅心想，莫非是有人要害杜蘭若？會是誰呢？莫非是這女仆要毒害他，被他中毒察覺，所以擲出棍子將逃跑的女仆砸死？只是女仆為何要下毒呢？若是有另外的人下毒，又會是誰，出于何等目的呢？

    僧靈羅望向祠堂院墻上方的夜空，心中一團(tuán)線索亂如細(xì)麻……杜蘭若被害，安瑤芳被害，雪藏梅去找安瑤芳的尸體，秦夫人要找道士驅(qū)除安瑤芳，杜寒江的噩夢，杜一葦?shù)墓植?，生死未卜的花落梅，死去的三姨太、四姨太和大太太……種種關(guān)系紛至沓來，令他一時(shí)竟躊躇莫展。

    僧靈羅在腦中將這一列人物依次排開，將一張張臉在腦海中逐個(gè)回想，突然心中一驚，心想，我被安瑤芳的死狀擾亂了心神，莫非這些人的死因根本就不是一回事，只是恰好撞在了一起而已。那雪藏梅曾經(jīng)對秦夫人威脅道——“不把你那些丑事說出來”

    ——如果，如果發(fā)生的一切，其中一部分根本不是妖邪作祟，而是人力為之呢？

    ——杜府上一輩的女眷死得干干凈凈，只有秦氏還活著。

    ——秦氏有什么見不得人的秘密。

    ——杜家的兩個(gè)公子都不是秦氏所出。

    ——杜寒江對秦氏似乎極為恭敬。

    ——杜一葦仿佛對秦氏十分厭惡，秦氏對杜一葦亦無太多尊敬之情。

    ——秦氏對杜一葦寵愛雪藏梅十分不滿。

    ——杜一葦院子里的那些藥渣。

    ——杜一葦病情有起色的當(dāng)天，杜蘭若突然被下毒暴斃，毒就在飯菜里，送飯的女仆死無對證。

    僧靈羅心道，不好！莫非是那秦氏下毒，要置杜家父子與死地？他心中一驚，心道，杜蘭若既然已死，難道秦氏還會讓杜一葦活著等到明天讓我診治嗎？若我推測沒錯(cuò)，秦氏多半今晚就要朝杜一葦下手！

    僧靈羅忙提起一口真氣，躍上墻頭，朝杜一葦?shù)脑鹤尤鲎惚既?。他剛剛奔到杜一葦?shù)脑鹤?，只聽臥房里亮著燈，里面?zhèn)鞒鋈寺晛?，不由得凝神?xì)聽。只聽杜一葦猛烈地喘著氣，又驚又怒：

    “你——你這老太婆要干什么？”

    秦氏道：

    “老爺，妾身伺候了你二十多年，不忍見你纏綿病榻受此煎熬。不如就趁今夜，讓妾身伺候老爺歸西吧?！?/br>
    杜一葦似要反抗，卻只聽他喘了半天，怒道：

    “你——你在晚飯里下了什么？我早就知道你不懷好意，一個(gè)多月前我撞破你和副掌柜的打情罵俏，只道你親自做湯來謝罪，喝完那湯，便漸漸覺得日益頭暈眼花，臥床不起。你拿來的這些藥，起先我喝著，覺得身體時(shí)好時(shí)壞，還不疑心，可是病情慢慢越來越重，等我起不來床時(shí)，才意識到中了你的毒計(jì)。你這惡婦，我當(dāng)日將你一個(gè)妾室擢升為一家主母，也不過看在你苦苦哀求，表示衷心的份上，若不是你——”

    只聽床上重重一響，似是那秦氏飛撲過去，用什么東西罩住杜一葦?shù)念^，令他聲音發(fā)悶，兩人纏斗在了一起。僧靈羅心想，秦氏雖然是個(gè)女子，力氣有限，但那杜一葦本就臥床生病，又被秦氏在飲食中下料，定然不是她的對手，便要破窗而入相救，卻只聽秦氏嚎了一聲，又只聽“咚”的一聲，似是什么人撞到了墻上，杜一葦喘著氣，恨聲道：

    “毒婦人，這可是你自己活該，撞到了頭?？晒植坏梦?。”

    僧靈羅心想，莫非秦氏就這么一頭撞死了？只聽房間內(nèi)窸窸窣窣，仿佛杜一葦慢慢挪下床來，自言自語道：

    “竟然沒死，只是撞暈了，算你命大。這賤人定然是看神醫(yī)要救我的性命，怕我有力氣了，要拿她問罪，故先下手為強(qiáng)。我先把這婦人捆起來，明天再拿去見官，定一個(gè)謀害親夫之罪。”

    僧靈羅聽到此時(shí)，心想，這凡間謀殺，既然杜秦二人都沒死，便與我不相干，明日杜一葦自然會拿秦氏去見官。他想到這里，心道，杜蘭若的事就這么結(jié)了，雖然沒問出安瑤芳的死因，畢竟知道那三姨太與此有關(guān)，等明日入夜，再來替三姨太收拾尸骨超度，順便看看能不能從她的尸骨上看出些什么端倪來。

    僧靈羅見天將破曉，忙回到客棧，打了一回坐，又略合了合眼，等到第二日天明，方才來到杜府，要替杜一葦診病。卻不想到了杜府門口，那大門卻牢牢緊閉。僧靈羅敲了半日，方才有一個(gè)又老又聾的仆人開門，比劃猜了半日啞謎，方才讓僧靈羅明白，杜老爺和大少爺一大早便駕著馬車出門去了，其余人等一律不在，關(guān)門謝客。

    僧靈羅吃了個(gè)閉門羹，心道，莫非是因?yàn)槎盘m若之死，和秦氏昨夜的謀害之事，所以杜氏父子要臨時(shí)出門？他想，也是，杜家突如其來飛來這么一場橫禍，杜一葦少不得要拖著病軀起來奔走幾番了。

    僧靈羅慢慢沿玉淵河走著，心中仍在想那安瑤芳尸體的怪事，又想今夜該要如何避開杜家家丁，替三姨太收拾。冷不防沿著河一路越走越偏僻，竟走到了一處密林之中。僧靈羅見日光明媚，那林中各色新翠，鳥語婉轉(zhuǎn)，不覺越走越深。忽聽林中“錚”的一響，似是有人撫琴，那琴聲淙淙，竟仿佛直接流入人的心底。

    僧靈羅不覺駐足聽琴，聽了半晌，只聽林中琴音忽停，一個(gè)女子嘆了口氣，聲音如琢如磨，十分優(yōu)揚(yáng)清麗，仿佛對另一人說話：

    “三百年了，事已至此，已無可挽回，何況你與我之間……”

    僧靈羅心想，這聲音好熟悉，卻是在哪里聽過一般。只聽林中另外一個(gè)嗓音干啞的男子道：

    “我不知道，那時(shí)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你為何不告而別，難道是因?yàn)?，我現(xiàn)在的這般樣子？”

    那女子輕輕一笑，仿佛有無限哀怨蘊(yùn)于其中：

    “妾身如今才知，外表美艷與丑惡，又有什么分別。天宮與海底，惡道與人世，沒有誰比誰更高貴一些……妾身有眼無珠，目不視物，卻不知從一開始，就與郎君陌路……”

    那男子被堵得說不出話來，只聽那女子又說：

    “曾經(jīng)有人說過，海水如墨，不可復(fù)清。萬物有序，不可逆回。只是妾身心意已決，偏要海水清上一清。那人若天眼得開，魂魄合一，便有通天徹地、蝕月障日之能。就算強(qiáng)大如你，對此也無能為力?！?/br>
    那人冷笑道：

    “那我們就等著瞧……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是能翻天覆地，還是不過一具凡夫rou體！”

    僧靈羅聽著這番莫名其妙的對話，只道自己不小心聽到了一對怨侶談話，便要躡足偷偷走開。卻聽一人起身，慢慢從林中離去，那女子拂了一下琴弦，輕輕笑道：

    “在旁邊偷聽了許久，竟不敢上前見上一面嗎？”

    僧靈羅停住腳步，心想，說人偷聽，莫非是指我？又聽那女子道：

    “那日獅子樓中，高僧辦成俗華公子，聽了妾身一曲琴，一支曲，難道如今連出來見面，都不敢嗎？”

    僧靈羅心中恍然，這女子竟是當(dāng)日獅子樓中的妙手琴師玉橫陳。他心道，這女子如何知道我是僧人，今日又如何認(rèn)出是我的？他分枝拂葉，幾步走入林中，見空地上幾個(gè)絲綢蒲團(tuán)，一女子盤腿抱琴而坐。

    僧靈羅見那女子雙目緊閉，粉鼻脂口，容顏絕色，不知為何生出一股親近之心來，走到她身前。那女子指了指蒲團(tuán)，僧靈羅便坐下，問：

    “原來是玉橫陳玉姑娘。敢問姑娘如何識出貧僧？又為何邀貧僧上前想見？”

    那女子微微一笑，并不說話，玉指輕撫琴弦，指下徑直流出一曲來。僧靈羅只覺得那琴音婉轉(zhuǎn)，仿佛身置妙樂之境，無數(shù)蓮花在自己身邊綻開，金色溫暖的陽光照在自己身上，通體溫暖舒暢。忽然那狐貍變作少年，盈盈淺笑走上前來，抓著他的手，道；

    “大和尚，你怎么在這里？我一路好找！”

    那少年忽然將臉湊近了過來，瞪大眼睛，看著僧靈羅的臉，喃喃道：

    “大和尚，你怎么變得這么丑？臉色發(fā)藍(lán)，皮膚皺巴巴的，像個(gè)妖怪。這么丑，老子不喜歡你了！”

    那少年甩手就要走，僧靈羅不自覺伸手去拉他，卻見那少年仰身往后一倒，倒在他的臂彎里，胸前一把金劍，鮮血汩汩流出，臉上恨恨道：

    “我詛咒你，我詛咒——”

    僧靈羅只覺得內(nèi)心空蕩蕩的，拍著那少年的臉，想要他醒過來，卻不防在少年眼中看見藍(lán)臉丑怪的自己，驚叫一聲，醒了過來。只見那玉橫陳微微一笑，指下琴弦猛地?cái)嚅_，卻伸出一指來，在僧靈羅眉心一點(diǎn)：

    “明王，降魔天眼，此刻竟還未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