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來吧?！斌P姬微微一笑。滄粟已松開了拽著李銜環(huán)的手，又揖了下，才自己先起身。

    這聲音同樣如此熟悉，李銜環(huán)心中五味雜陳，有一恍里他想抬頭端詳驪姬的臉。但他強遏止住了，俯下身鄭重地跪拜過了，這才起身，低著頭又道：“李銜環(huán)拜見神魔娘娘。”

    驪姬垂眼看他，兩手隱在寬敞的廣袖下，“抬起頭來?！?/br>
    得了應允，李銜環(huán)終于能光明正大地看她。這張臉和山巔的神像別無二致，她是夢河的母親，或許也曾是他們的母親。但現(xiàn)在，容不得他露出一絲半縷懷念或是別的什么，李銜環(huán)倏地把眼光又落了下去。

    滄粟生怕他露出馬腳，趕忙岔開話，“娘娘不是去梓山神殿了嗎，怎么回來了？”

    驪姬笑笑，并不回答，而是自己邁過門檻，走到了殿外。她一動，兩人也只好跟著她又走了出去。驪姬自顧自道：“徐烺是個面冷心熱的孩子，或許現(xiàn)在怠慢了些，但日后會好好待你的，不必擔心。”

    “是?！崩钽暛h(huán)眼觀鼻鼻觀心應說。

    “二十年前，我撿到他時，他頭受了點小傷，什么都不記著了。我遍尋夢河，也沒發(fā)現(xiàn)誰家丟了孩子，便干脆將他養(yǎng)在身邊?！斌P姬說著，總算是停下腳步回過頭，“他雖是少主，同你是一樣的，你明白嗎？”

    李銜環(huán)略微抬眼看她，小心翼翼地點了點頭。

    驪姬滿意道：“該管著他還是要管的?！?/br>
    說罷，她看滄粟一眼，“把人送回去吧，叫徐烺得空了過來一趟?！?/br>
    滄粟欲言又止，沒說什么，只是點點頭。兩人又作揖道別，這才在驪姬的目光下緩緩走下金階。

    離了神魔殿回到街道，李銜環(huán)才松了口氣，開口道：“你不是說她去梓山了嗎？”

    “嗨，她的心思，我哪里猜得到?！睖嫠谝馕恫幻鞔鹫f。

    兩人一前一后走了半晌，李銜環(huán)又開口道：“驪姬……這些年待徐烺好嗎？”

    “好，和過去——”滄粟說到一半，似乎意識到自己失言，硬著頭皮往下道，“和過去差不離?！?/br>
    他忙不迭又往下說：“當年你轉生后第二日，驪姬就在山腳下發(fā)現(xiàn)了退回少年身的徐烺。他手里抓著你的衣裳昏迷不醒，驪姬把他關押在了神魔殿內，等他醒來，如計劃中，他失憶了，不記得你們，也不記得自己是山神。”

    李銜環(huán)疲憊地笑笑，接道：“驪姬花了好久才又放下戒心吧?！?/br>
    滄粟頓了下，腦中閃過了那時的畫面。他抿了抿嘴，選擇實話實說，“不。驪姬只封了他神力，發(fā)現(xiàn)他是真的什么也不記得后……像是松了一大口氣?！?/br>
    李銜環(huán)站住腳，他沒有回頭。街道上布滿了金黃的落葉，為風一吹沙沙地響。滄粟看不見他的神情，半晌，才聽到他輕聲道：“你看，我說得對。驪姬對我們的感情并不是假的?！?/br>
    “是啊……”滄粟上前幾步，“畢竟，如果徐烺還記著那些事，她就真的失去你們了呀?！?/br>
    兩人慢慢往前走，住坊中很少有人出來閑逛，聊起來倒也算暢快。李銜環(huán)鬢側總有縷碎頭往下滑落，他時不時把那縷頭發(fā)重新別回耳后，走到府邸偏門前，他再度開口，“往生譜——”

    李銜環(huán)回頭，滄粟伸手輕輕點了下自己胸口，“藏得好好的呢?！?/br>
    又是沉默。李銜環(huán)看著他，總覺得和二十年前那個蹦蹦跳跳的童子對不上。他欲言又止須臾，兀自說：“你以為，驪姬總往梓山跑，是去看看鹿神是否回來，還是、去找往生譜呢？”

    滄粟背著手，一直嘴角掛著笑，“不知道?！?/br>
    他沖李銜環(huán)揮揮手，“走了?！?/br>
    隔著院墻，也能看見那棵參天的梧桐樹在風中飄搖著落葉。李銜環(huán)緩步走進去時，正對上也從外面回來的徐烺。他看他一眼，只覺得好像什么都沒變，又什么都變了。李銜環(huán)先發(fā)制人，問說：“去哪兒了？”

    “收租?！毙鞜R不咸不淡地應了，嘴唇動了動。李銜環(huán)就笑，徐烺面上總是藏不起話的。果然，只聽他反問說：“驪姬找你去神魔殿做什么？”

    李銜環(huán)把早已想好的應答說出來，“沒什么，問問你在做什么?！?/br>
    徐烺略一蹙眉，倒也沒問他是怎么答的，反而另起話題道：“餓嗎？出去吃飯?！?/br>
    李銜環(huán)一愣，“不在府上吃嗎？”

    徐烺表情僵硬了些，“做飯的婆婆回山里去不再來了。我……做不太好?！?/br>
    這才想起徐烺是不太會煮飯來著，李銜環(huán)微微一笑，輕聲道：“往后我來做，你進屋去吧?！?/br>
    府邸上大抵沒幾個灑掃洗衣的侍從，總之李銜環(huán)這一路上是沒看到。他過到廚房找了一圈，只有幾棵青菜一把面條，還有半只雞。

    “這每天都是怎么過日子的?！崩钽暛h(huán)嘟囔了句，剛把灶火升起來沒多久，便聽到徐烺走了過來。他走路輕而穩(wěn)，李銜環(huán)現(xiàn)在原身是兔子，耳朵還算靈敏，聽見動靜卻沒看見他人，掃了眼才發(fā)現(xiàn)他站在窗戶后面。

    日光從他背后傾瀉而下。李銜環(huán)怔了一下，但徐烺已經走進來了。他蹭了下眼角，笑說：“還沒好呢?！?/br>
    “別燙到你。”徐烺說著，接過火鉗撥弄了下灶火?！拔茵I了?！?/br>
    “很快的，”李銜環(huán)把面條下進煮開的水里，“上外面等吧，這兒嗆?！?/br>
    徐烺也不推脫，真的就地坐在了外面的門檻上，影下有條毛茸茸的尾巴，乖順地晃了晃。李銜環(huán)偷看一眼，就覺得日子沒變。

    “傍生，我餓了?！?/br>
    他像是聽到了從舊日里傳來的話語，端詳著影子上的尾巴。徐烺有事相求的時候總是用尾巴輕輕纏住他，耳朵也會垂下來，那么高的個子，人卻顯得可憐巴巴的。

    李銜環(huán)不知不覺笑起來，嘴角剛剛上揚，突然聽見徐烺道：“我以前見過你嗎？”

    李銜環(huán)心跳了下，把綠葉子菜煮進面里，“沒有吧?！?/br>
    徐烺又不說話了，他抱起胳膊，倚在門檻上。他發(fā)現(xiàn)了自己影子中的尾巴，倏地一下收了起來，沉聲道：“驪姬當年被山神蛇神背叛，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她防著我……但她怎么問你，你還要怎么說?！?/br>
    一抬頭，熱騰騰的雞湯面端到了眼前。徐烺愣了下，李銜環(huán)把筷子也遞過去，他直勾勾地看他，看得徐烺有些不自在了，于是接過筷子碗，收回了視線。

    “好?！?/br>